第37章

第37章

下雨了。

窗外的風鈴一直在響, 是洛離戈來了,頭發有些潮濕的樣子。

他有些無聊了撥弄着外面的風鈴玩,穗子被他的指尖勾得亂晃。

東方鶴收起書, 走到窗邊, 無奈道:“怎麽來了也不敲門?”

“有什麽事找我?”他了然地輕聲問。

“嗯。是師父找你。”洛離戈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着:“我原本打算你要是沒注意到我, 我就回去說你不在來着。”

“你有點大師兄的樣子吧。”東方鶴道。可以想象得出,這些年三師弟過得有多麽辛苦了。

東方鶴拿上傘, 出門和他一起去踏雲門。

他也很久沒見到師父了。

他們從石階上踏過,相隔着細微的雨幕,彼此都看不太清對方的臉,那張面龐越發模糊。

而他們打着傘, 誰都沒有去對方傘下的意思。

雨滴落在傘上發出聲響,他們之間一時沉默着, 無人開口。

很久之後,才有了些聲響。

“那時候我手下留情的原因, 并非你想的那樣。”洛離戈的話透過雨聲穿過來, 有種說不清的意味。

他似乎停了一會才有勇氣往下說似的:“不是為了眼下的‘守擂’, 只是我下不去手。”

這還是那之後他們之前第一次有人主動提起這件事。

東方鶴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洛離戈這種示弱的話,上次聽見還是在他們幼時的時候。

他有些恍惚地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會‘下不去手’?

他不解道:“我記得你那個時候很生氣, 我從來都沒見過你氣成那個樣子。”

他也難得的露出了些真實情緒,小聲道:“我當時都吓壞了。”

東方鶴這種活潑輕松的語氣,洛離戈已經很久沒感受過了。

他笑道:“是嗎?可我記得你那個時候犟得很,不吭聲, 也不服氣。”

他漸漸地收了笑, 道:“你那個時候,着實太狠了些。你不該冒犯那些長老的。”

雲歸當初受了那麽狠的罰, 除了他們這些人外,沒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他對一些長老動了手。

“狠嗎?我只後悔當初這事沒做絕。”東方鶴淡淡道。

洛離戈第一次那麽認真地說:“我知道當初你真正想做的事是什麽。你那麽聰明,應該知道那種事情根本就沒有做成的可能。”

“你是在自尋死路。”洛離戈嘆氣道:“而且你自己也明白得很。”

如果是以前的雲歸,洛離戈便不會把這些話說出口。

但是現在的雲歸明顯變了很多,棱角都收了起來,整個人的氣質都變得柔軟無害。雖然不知道對方是經歷了什麽,但這總的來說還算件好事。

他不像當年一樣偏激極端了,應該也不會再做出那樣瘋狂荒誕的事情了。

東方鶴輕笑一聲,語氣輕松地想糊弄過去:“這就算是條死路,也不單單是我的。”

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

洛離戈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過了一會東方鶴才聽見他說:“好好地遵守規矩不好嗎?所有弟子都是這麽過來的,不都相安無事嗎?”

他沒握傘柄的另一只手撫了撫皺起的眉頭,頭疼道:“更何況,現在的情況已經改善很多了不是嗎?至少現下的弟子們的教育都已經和平化了。”

“……不會再出現以前那種事情了。”洛離戈說道。

他并非是老實謹慎的弟子,只是雲歸的路子太過極端,也太過瘋狂,他不得不這樣勸誡。

“不會嗎?”東方鶴輕笑一聲。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性子也不複從前那般激烈,委婉道:“他們都說,我和半月宗那個叫姜澈的弟子很像。”

隔着雨幕,洛離戈看不清雲歸的眼睛,也看不出他的情緒。

“他是下一個吧?”東方鶴溫聲道。

洛離戈下意識地就要皺眉,反駁道:“不可能,長老們明明都很喜歡他……”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

當年雲歸沒少讓長老們吃了苦頭,而現在長老們又對像極了雲歸的姜澈這般偏愛。

大家都說是雲歸生不逢時,而直到這時候洛離戈才覺察出不對勁來。

姜澈是更聽話的雲歸。

洛離戈莫名有了這個念頭。

“偏愛嗎?”雲歸笑道。

是馴化吧。

不會有年輕的弟子會抗拒一群德高望重、又對你寄予厚望的慈愛長輩們的。

不過那些長老們應該也是真心喜歡姜澈就是了,就像師父對他那樣。

出發點雖是帶着目的性的,但也确确實實地真的投入感情了。

洛離戈很快便理解了他的想法,知道自己應該是勸不動對方了,又恢複了之前慵懶的狀态:“值得嗎?為了那些臭小子?”

“說不定他們反而會為了維護宗門規矩反過來除了你哦。”洛離戈理性分析着。

“要我說,管他去死。壓迫不到我身上就行,我管別人呢?”他絲毫不負責任道。

東方鶴笑道:“誰說是為了他們。”

“師兄,那些事情我忘不掉。”他閉了閉眼道:“這麽多年都是。”

不然他也不會回來。

他又笑道:“你不用擔憂我,我說過了,不會‘守擂’的。這些事也都過去了,就不必再提了。”

洛離戈笑了一聲算是應允,只是笑意卻不達眼底。

怎麽可能過得去呢?

忘不掉那些事情的,又何止雲歸一個人。

可是他們忘不掉的事情,現在早已無人提起了。

時間能撫平一切傷痛,這是多麽恐怖的事情啊。

……

清淵掌門的住處很快便到了。

掌門一向嚴厲,因而他的住處沒有哪個不長眼的弟子敢過來溜達。

“不進去看看師父嗎?師父最喜歡的離戈弟子?”東方鶴打趣道。

“別了。怪惡心的。”洛離戈擺擺手,道:“我先走了,你別又情緒激動和他吵起來了。”

“他那性子就是個石頭,你那就是對牛彈琴,他壓根不會聽進去你一句話。”臨走前洛離戈又吐槽了一句。

他走後,東方鶴便敲了敲門。

門沒有關,裏面也無人回應。

闊別許久,他頗有些緊張地走了進去。

師父果然在,沒看他一眼,淡淡說了一句:“還是那麽沒規矩。”

話裏還是東方鶴熟悉的訓誡的語氣。

“我看到記錄了,你之前破了規矩,挨了幾鞭吧?”清淵道,有些嘆息似的:“還是那麽不讓人省心。”

“你該先和我說一聲的。”

很難想象,他那種清冷的性子居然還會有這種情緒。

“過來,我看看傷口。”他道。

東方鶴沉默着走過去,解開扣子脫了衣服,坐在凳子上弓起了背,小獸一般。

清淵手上本來還拿着傷藥,而東方鶴背部大部分傷口都已然結痂了,這個傷藥便有些可笑起來。

他頓了頓,還是在上面塗抹了些可有可無的傷藥。

那傷藥雖好,卻着實是有些刺激性的,一些未愈合的傷口處他刻意了加大了用量,而東方鶴卻一聲未吭。

“脾氣也大了。”清淵點評道,話裏沒什麽情感。

“我什麽樣和你有什麽關系!”東方鶴紅着眼睛,歪着頭犟了一句嘴。

“你又不會想我。”這句話又委屈,又埋怨。

這話剛一出口氣勢就矮了一截,東方鶴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但話已然說出口,他的情緒便再也收不住。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一直都以為自己是沒怨氣的,直到了今天,直到現在再次見到了師父。

東方鶴忍不住拿話刺對方,嘴硬道:“反正你也只是為了讓我‘守擂’罷了,何必這麽惺惺作态呢?”

“你不早就知道我貪財,自負,像條瘋狗,只是你手裏一個不稱手的工具而已。”他故意說出這些話。

“誰說過你是我手裏的工具了?我也沒有‘惺惺作态’”清淵淡淡道。

“這世上沒有人是全然的聖人。是人便會有欲.望,便會渴望金銀、愛慕虛榮,人之常情罷了,又不是只你一個。”他道。

話雖如此,可是那些外面的俗人,之前清淵見一面都是嫌髒的。

“至于‘守擂’的事情,我從未說過讓你一定要參加。你要是不想,直接拒絕便是。”清淵道。

東方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從未想過,師父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一直以為師父極為希望他‘守擂’的,所以他才會說,‘除非師父求他,不然他絕不會守擂’的話來。

他站起身來,情緒太過激烈一時居然什麽也說不出來,他無頭蒼蠅般轉了半圈,幾次想說什麽又止住了。

他吞咽了幾次才說道:“你到底把我們當成什麽了?”

“當年那麽多人因為這個事死了,廢了,武林裏徹底沒有了他們絲毫痕跡,就是為了這個名頭,你現在又說什麽不用我來守擂,我想拒絕就拒絕?”他啞着聲音質問着。

“那麽多人才換來了踏雲門今天這個名聲!當初讓他們打的也是你,現在讓我随意對待的也是你,你到底把我們當成什麽!”

“師父啊,你到底還記不記得師兄師姐他們啊!你們這些人究竟知不知道,為了你們那個破規矩到底死了多少人啊!”東方鶴失控道。

他一開始并非是踏雲門二師兄的,踏雲門一開始也并不是踏雲門,是後來才有的名字。

一開始只是個沒有名氣的小門派,他也只是師弟而已,沒有其他師叔,所有人都是掌門的嫡系弟子。

後來一個個師兄師姐們都沒有了,他們當初的小門派也沒有了,然後就有了踏雲門,他也成了二師兄,過去的那些事情也就沒多少人記得了。

可是他一直都記得。

清淵态度不變,語氣沒什麽起伏地點評道:“你太稚嫩了。”

“這條路是死的,你師兄師姐們當年就試過了。”清淵冷淡地看着他:“一意孤行的後果,你上一次就該知道了。”

“還沒吃夠教訓嗎?”他平靜地看着他:“還不聽話嗎?”

東方鶴被這目光看得渾身發冷,像是被一盆冷水澆透。他也逐漸冷靜了下來,笑得有些難看,道:“我有時候真的恨死你了,師父。”

他停頓片刻,又道:“我看到那個叫姜澈的弟子了,我明白你們是什麽打算。”

“我受夠了。與其一直這麽循環着這種痛苦,那還不如就只瘋我一個。”他道。

再開口時,他看向清淵的眼神已經變了。

清淵罕見地嘆了一口氣,微微有些無奈似的,仔細聽去卻又以為只是錯覺一般。他道:“愚笨至極。這件事根本不可能做到,你只是求死罷了。”

“是嗎?”東方鶴笑道:“那只是他們沒做到罷了。”

“他們做不成的事我來做,他們殺不了的人我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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