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相信宮三先生”
“我相信宮三先生”
入夜,女客院落。
我盯着燭火,想着白日裏見到的宮遠徵。眼神一落,就看到了案上蒼翠山的玉環。
想起臨下山前,我曾問老山主要了一顆藥。
吃下之後,每日子時之後一個時辰,會通體冷如冰霜,惟餘心口灼燙如火。
我煉自己的血肉,種一株藥。
上一世,宮遠徵暗器袋上四種奇毒被無鋒解開,重創了他。也是以此為起點,到宮尚角傷重救治晚了,宮門自此一步步不敵無鋒。
我在種一株世上無解之毒。
我想多記起一些細節。
那些背叛,算計,血流成河的起因,大戰的發生。卻發覺腦海記憶一點點散開,模糊一片。
老山主曾說,重生,意味着重新開始。
天道平衡異類,既有重生之運,便不能用過往記憶擾亂因果。
所以,在無燼神木庇佑下重新醒來的我,會忘記曾經發生的一切。
我一心下山,無暇顧及他言語深意,轉身太過堅決,又錯過了他眼中洞悉一切的不忍。
我摁着腦袋,從破碎片段開始,試圖回憶有關上一世宮門的一切,宮遠徵的一切。
然而我上一世出現的太晚,很多現在的事情并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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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覺得腦中劇痛,越想,痛覺越甚。
我扯開一本冊子,字跡缭亂地記下一些自己都分辨不出的詞字。
地牢…藥田…後山…上元節…重傷…
寫至最後,腦中已如漿糊般牽扯不清,只能一遍遍寫下:
我喜歡宮遠徵,我要救宮遠徵。
而後紙冊紛飛,散落一地。
…………
我不知何時暈了過去,再醒來時,是院落中巡查布守的侍衛動靜吵醒了我。
聽下人說,是待選的新娘到了。
我頗有些心煩意亂,是以拿着老執刃白日裏給我的令牌,提着燈,在宮門內随意走着,無人攔我。
走着走着,我聽到了一陣不小的動靜,還夾雜着諸多女子哭聲,我便前去查看。
走過轉角,卻看到了宮遠徵。
他在,和宮子羽纏鬥?
他似是察覺到身後有人,輕身一縱,灑出毒煙。
我不會武功,被濃煙一嗆,手中燈落,人也跌倒在地,轉眼手上就起了一片血紅毒疹。
我怔怔然擡頭,他借着被燒毀的燈籠,才看清是我。
他也像是不曾預料我會出現在這,眉峰一皺,下意識向我走近了一步,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站住不動了。
那一夜,聽說,他們抓住了一個無鋒刺客。
差遣侍衛送其他受驚新娘回女院後,他終是走到了我身邊,将我一把拉了起來,又撿起我身邊已燒得只剩骨架的燈籠,細細看着。
我扯到了手上傷口,嘶嘶地抽氣。面前突然出現一只骨節修長的手,捏着一顆藥丸。
他冷聲冷氣,很漠然的樣子:“解藥。”
我輕聲一笑,道聲謝便伸手接過藥,吃了下去。
他見我毫不遲疑,眼神玩味:“你倒是不怕我騙你。”
我坦然點頭:“我知道宮三先生不屑騙人。要殺,就直接毒死我了。”
他勾唇一笑,轉身領路送我回女院,笑意在夜色裏很是粲然。
他沒說話,我也不開口打擾這難得的相處時分。
安靜走在他身後,看着他垂下的發梢中繞着的小鈴铛,熟悉的丁零聲讓我躁動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女院并不太遠,沒多久便到了。
他忽然停步,我沒止住腳步,撞上了他後背。
他身形颀長瘦削,骨頭卻很硬,差點撞懵了我。
“我在解藥裏放了一個蠱蟲,此時我問什麽,你便只能說真話。若說假話,即刻暴斃。”言語中暗含威脅。
我低着頭,差點笑出了聲。
這情景在我還未完全模糊的記憶裏,仿佛也出現過。
他還是如此,專愛吓唬人。
我配合地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你是蒼翠山的人?”
“是。”
“你和無鋒是否有牽連?”
“沒有。”
“你來宮門,究竟意欲何為?”
我看着他緊繃的神色,快走一步站至他身前。
女院外的燈火很亮,我可以仔細看清楚他的臉。
“等你及冠,來嫁給你。”
他再次聽到我在長老院中的說辭,平靜了許多,只打量了我許久,将手中提了一路的燈籠骨架還給了我。
“最後一個問題,”他眼眸清涼如水,卻分外認真:“十年前,你來過宮門嗎?”
我愣住,不明白為何是十年前。
在我殘存印象裏,我應當是幾日後才來宮門。
十年前,發生了什麽?
我左思右想,越想腦子越疼,此刻子時将近,我的四肢百骸也逐漸感覺如冰凍住一般。
我深知無法再耽擱下去,忍着心口鈍痛的灼意,顫着聲回答:“不記得了。”随即補了一句:“我曾生過一場重病,醒來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似是他預料之中,聽完我的回答轉身便獨自走去了夜色另一邊的徵宮,孤寂如常。
我眼見着他的身影完全隐在了黑夜中,匆匆回了房,鎖好了門。
即使不是第一日感受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痛苦,我依然覺得自己難以承受。
我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聲,怕驚擾到其他人。
我一遍遍想着紙冊上寫的字,想着宮遠徵如今站在我面前意氣風發的少年模樣,捂着心口,終是疼暈了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我是聞到了煎藥的苦味醒過來的。
天色應當是微微亮,我睜開眼看着略顯陌生的陳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撐着身子在竹榻上坐了起來,我忽然聽到宮遠徵的聲音。
他端着藥朝我走來:“你醒了。”
他身帶晨露,臉容微白,襯得唇色如血。
我不知自己為何在徵宮裏,我昨夜明明暈在了女院。
許是我茫然無錯的神情取悅了他,宮遠徵将藥遞至我唇邊,我看着眼前升騰的霧氣,聽到他溫聲說:“喝了,能緩解你的痛苦。”
我順從喝下,眼神不斷往他身上瞟。
他見我喝完,遞給我一粒糖果子,喂我吃下。随即起身去幾步遠的書案上抽過紙箋寫着什麽,邊寫邊對我說:“昨夜,我折返回女院,發現你暈倒,就帶你回了徵宮。”
頓了下,瞥了我一眼:“你的病,很奇怪。子時一過,便症狀全消。但發作時,冰火相沖,不是醫書中記錄的任何一種脈象。”
我聽他沉聲說着我的病,忍了忍,還是沒忍住:“你昨夜,抱我來徵宮的?”
他像是沒想到我的重點竟是這個,噎了一下,沒好氣地回:“拖回來的。”
我笑了下,接着問:“那你為何,再次折返呢?”
“……你最後的聲音不對勁。”
我心口一暖,屈腿坐在他身側,打量着書案上的陳設。
他似是不習慣有人挨得這麽近,呼吸亂了一下,卻也沒支開我。
溫柔得近乎稀奇。
我審視着看似平靜的他,開口問出我的疑惑:“十年前,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神色一凝,眼睛掃向我,笑意都淡了幾分,收拾着自己寫好的藥方,離了座:“姑娘這話奇怪,自身發生過的事情,倒來問我了。”
“若是發生過的事情能忘記,便是不重要的事情。不重要,記它做甚。”
他淡淡說完,便開門離開,不知去了哪。
我瞧他有些生氣的樣子,不知道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他記到如今。
我緩了緩氣,邁步走出了他的寝居。
按理,上一世我在徵宮住了許多時日,應當很熟悉這裏,如今看着卻覺得滿眼陌生。
那些記憶,終究都不見了。
我站在徵宮,看着四周的一切,檐角院落,中庭枯木染着風霜,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樣子。
徵宮宮人,不召不得出。我便自己慢慢走着,踏着宮遠徵離去的路,想着他走的時候是什麽心情。
直至我偏頭,看到了院落裏精心搭建的巨大花房。
一棵垂絲茉莉樹,安靜又熱烈地盛開在這冬月裏。
宮遠徵孤身站在花房門外,任憑晨霜打濕了他的發,辮子中的銀鈴铛在初升的暖陽下折射出柔和的光。
他靜靜看着花房裏唯一的茉莉樹,神情落寞,我竟覺得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