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卷黑色曼陀羅第七章
第二卷黑色曼陀羅第七章
第七章
我見到周故的父親在暮色四合的狹窄街道,我見到他像見到綿密如同幻影般的密密麻麻的記憶。黑色的車子停在路邊,他從車裏下來站在離我不到兩米的距離,車燈打亮即将覆蓋下來的夜色,我預料到我們的相遇,所以面容平靜,他與小鎮的同齡男人有着了然于目的差異,昏暗的光線模糊了他的神情,火耳掙脫我跑到他腳邊吼叫被他踢了一腳後發出哀嚎聲,他大概是将火耳當作我來厭惡,我們并無言語上的交流,我牽起火耳從他身邊經過,周故的白色車輛迎面而來,車燈刺眼,我伸手擋在眼前,站在原地有短暫的停留,然後回家。
他們争吵的聲音飄入我的耳朵,每一個沉重話題都是以周故的沉默結束與開始,“我讓你回公司,給你安排工作,你倒好,躲到這個地方是準備養老了,當個小警察玩幾年過去就算了,你還真覺得自己可以拯救世界了,我養你這來大不是讓你氣我的”“你也老大不小了,給你安排的結婚對象哪點配不上你,從小到大,我要求過你什麽,讓你上的大學你不上,讓你結婚你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是成心想要氣死我不成,一個不知哪來的野種值得你毀了自己……”我聽到周故的聲音,如同鋒利的劍刺破幽暗深處那些情節荒誕的默劇:“媽媽怎麽死的我不是不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之所以裝聾作啞是還念在我們父子之情,是,您可以用錢擺平,可是爸,在我知道真相後還要我若無其事的面對你,我真的做不到,還有安排我結婚是真為我好還是只想給公司找一個穩當的後臺,你和我心知肚明”我靠在廚房的門框上聽他們在姥姥家的院子裏争吵,電熱水壺的水由于已經沸騰發出聲響,火耳在我的腳邊吞食飯盆裏的剩飯,此刻白清愛着的兩個男人和我只有一牆之隔,他們的争吵在居民的叫罵聲中和急促的汽車鳴笛聲中停止,因他們停在街道裏的車輛擋了三輪汽車的去路,罵聲粗魯污穢,外面的喧嘩聲讓火耳發出斷斷續續的叫聲,我聽到周故的父親說:“給你好臉的時候就收着,別再消磨老子的耐心”那個周旋在不同性格女子當中的男人我無法分辨他對待周故笨拙的愛是源于不得已還是由于人類對于親情所固有的天性,更或者,他并不愛這世間的任何人,他維系的所有感情都只為了方便他引以為傲的信仰。
我将晾曬在院子裏的夏涼被拿回卧室,和衣躺下,被院子裏的月季劃破的手背開始滲出淡淡的血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要忍住,要忍住因周遭人事變遷的所洋溢的一臉深情,才能自私的活着,才可自私的活着。
仍舊無法入睡,用手抓撓頭發的時候清晰的感覺發絲掉落,月亮透過玻璃窗看上去似有重影,用腳按動電燈的開關,來回幾次才忽想起電燈在幾日前已經不亮了,停止工作的還有牆上的鐘表,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眼睛有微微的疼痛,已将近十一點,我起身牽起火耳出了院子,周故的車子和往常一樣停在拐角,姥姥家的房間幽暗如同黑夜,我猜想或許他已經入睡,廣場上沒有任何人,這裏的居民遵循着萬物固有的規律,沒有躁動不已的夜生活,亦沒有那樣的時間與精力。火耳用力将我向前拉拽,動物的感知力總是超乎于人類,我走近看到坐在老槐樹旁邊長椅上的周故,有三兩螢火蟲在空中盤旋,知了不停的發出聲響,火耳順勢卧在他的腳邊,樹葉掉落在地上有幾片落在火耳的身上,稀疏星光灑滿夜空,與望北相比這樣的稀疏已是耀眼,良久,他說:“陪我呆會吧”我坐在他身旁,因靠近樹木飛蚊落在裸露的皮膚上,我用指甲在手背上掐出印跡就像小時候那樣,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上一次我們這樣坐在一起,是在那個男子死去的前夕,我們坐在廢棄的工廠一同觀看秋日的黃昏,那時候我還是只是一個以乞讨為生需要他救濟的落魄女子,我呆在他的身旁也純粹是為了他的施舍,對于錦衣玉食的他眼裏流露出來的脆弱與頹唐我無法感同深受并深覺的不足為患,此刻我安靜的坐在他的身旁,心境全然不複,我不需要在他面前強顏歡笑做出一系列醜陋的表情去使他的心情變好,亦不需要窺探他的喜怒以斟酌該說什麽樣的話語,當我不再需要忘記自己以取悅他的時候我卻希望時光就此停駐,哪怕此後一生遷徙流浪。這樣的念頭在事後想來都覺得後怕。我是對安定極其貪戀的人,因害怕它的失去從不願做任何冒險之事更不願以它去換取別的事物。
“你要是真喜歡當警察就別在意你爸說的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想起這樣一句,但話音未落就已經後悔,“我喜歡。我還真的希望我能喜歡的起來,這樣起碼我可以繼續堅持下去”他嘆了口氣接着說:第一次出警是一個七歲的男孩從自家樓上掉下去了,二十三樓,那天是六一兒童節,後來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姑娘,在出租房被欺辱殺害,半個多月後屍體發出臭味了才被同一樓層的住戶發現,我們見到時已經是面目全非,她的父母甚至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女兒,還有夫妻吵架鬧離婚,丈夫不小心将丈母娘捅了的,失戀跳河自殺的,偷盜,在公交車上猥亵,帶着小孩行乞騙錢,出軌,我看過的這些人生百态不知道是我的不幸還是我的幸運,我只知道這些讓我絕望,麻木,讓我習以為常,你說喜歡,我從來沒喜歡過,我只是年幼的時候單純的以為當了警察就能将這世上所有乞讨為生的小孩解救,其實是我連自己都解救不了”那時候我被男人用開水燙傷,周故買來燙傷膏塗抹在我的手背,他看着遠處馬路上飛奔着的警車說“要不我以後當警察吧,當警察了就把這世上和你一樣的人都救出來”我以為那只是一個十五六歲少年的打趣或者呓語,若不是他此刻的言語,我已經有些想不起那些往事。
周故低下頭手支撐在膝蓋上,我伸手想拍他的背,手掌還沒落下,周故突然擡起頭,“蘇宥,你別在意我爸說的話”“怎麽會,我感激他還來不及,他給白清錢,安排好我的戶口,讓我有安定的生活,再說我什麽難聽的話沒聽過,不會在意的”“那是那個時候我能做的所有,我不能帶着你,我只能讓她帶着你,我爸說給了白清一筆錢,那筆錢足夠你上學和生活,但我再見到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在騙我,從前我媽和我爸不讓我找你,我那時候沒有能力反抗,但是現在我至少可以決定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讓你跟我走,但我可以來你生活的地方,看到你現在過的好我也就放心了”我的眼淚掉落在地上,這樣的話于我于他都有着龐大的意義,不需要印證,當他說出來就足已令我悲傷,我心底千萬句“謝謝”如鲠在喉,無法說出口是因為他給予我的實在太過龐大,一句“謝謝”反而有所辜負亦顯的太過輕淺,倒不如什麽都不說。
程少然站在家門口似乎已經等我很久,看到我和周故回來程少然将正在抽的半根煙掐滅,我快走了幾步到他的身邊,他将半截煙扔在牆角向我走近,看看了看身後不遠處的周故說“蘇宥,什麽時候你想離開白水了就告訴我,我來接你,只要你開口,不管什麽時候我都來接你”他語氣輕柔,我五味陳雜,不等我的回話他拍了拍我的頭大步流星的離開,和周故擦肩而過,我拿出鑰匙開門,周故跟在我的身邊繞過停在院子裏的電動車走到我的身旁将我按在電動車上的後座上用手固定着我的雙肩,“有話想對你說”我點頭,他低頭有片刻沉默,放低些聲音說:“我希望你可以得到和別人一樣的幸福,如果有人待你好你就接受,別再等我了”原來這世上有些感情不需要用言語表達就可心照不宣,我似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答案,一個我早已預料卻需要确認的答案,我從不覺得我對他抱有期待或者幻想,卻在得到這樣的分明的答案後如夢初醒,并不感到難過只覺得從此便可輕裝前行,記憶以來這是我們唯一次談論有關感情的話題,其實也算不上讨論,因為我甚至來不及說話就接到藍一的電話,我接起電話看到姥姥院子裏死去多時牽牛花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蔓延生長到我家的木制圍欄上,粉色和白色的花朵在黑色的夜裏依稀可見,撲面而來風帶有濃重的悶熱感,電話那頭是藍一帶着哭腔的聲音,我極力的想讓自己變的平靜,挂斷電話才發現我的手心全是汗,我終是不夠冷靜與漠然。即使很早就告知自己這世上的生死別離都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