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投降
投降
萬墁城下起了雨……
盡管于文卿的确把孟往所言放在了心上,命人加強了城中的防洪洩水措施,怎奈天水如注,枉顧人間。
萬墁城中央高,四周低,城郊首先遭了殃。大水沖毀了房屋,淹沒了土地,好在于文卿事先安排了讓城郊的農戶上遷,才不至于那麽慘重。
但孟往幾人卻心知,上遷不過是權宜之計,如今天眼未補全,天水傾瀉不止,照這樣的速度,整個萬墁城很快都要遭殃。
山雨欲來風滿樓,幾人皆是各懷心事。
商女取下虺蛇口中的一封信,輕輕撫了撫它的頭,那虺蛇便乖覺地逶迤離去。
“冥王同意出手相助,不過天水勢威,也只能竭力護住萬墁城土地根脈,別無他法。”她轉述了書信上的內容,那信便作了黑煙消散。
“要解決,還是得補上天才行,可惜如今衆仙,比不上女娲娘娘神力,但願能撐過這段時日。”月餘川嘆息。
……
入了夜,大雨沖刷牆瓦的噼啪聲更顯突兀,檐下雨簾潺潺。如今這一班鬼神什麽都做不了,幹脆整日不出門,免得煩上加煩。
“你在等什麽?”月餘川揉了揉眉心,問道。
“等什麽?你們天庭的事我管不了,我自然是在等烏衣了。既然這場天災已成定局,那麽就為我所用吧。”
“你是在賭嗎?”月餘川定定地看着他。
孟往沉默了,算是默認。
月餘川無奈,孟往太熱衷于賭博了,上次在晔城是,這次對付烏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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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豪賭,總歸令月餘川有些擔憂,他想要一個毫無破綻的解法,盡管他知道這對于孟往來說或許并不是賭博,而是算準了人心。
“大人,這邊。”
有婢女的聲音傳來,二人稍稍回神。于文卿拖着一身疲憊走來,衣衫攪合着泥濘濕了大半。
于文卿:“深夜前來,有一惑還望公子解答。”
孟往點頭示意。
“公子前日裏便預言水患将至,且是由城隍爺背棄世人而起。如今果真如此,百姓罹難,流離失所,真是……因為水神所鎮壓的水禍再起嗎?”
于文卿的問題更像是在确認,盡管問題的答案是否定,但孟往還是點頭,他就是要烏衣來背這個罵名。
随即于文卿眼中湧出悲哀,怆然道:“可鬼神之事,凡人又有何解法?”
孟往默了,良久,才道:“無解。”
月餘川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雨傾如注……
“大人!不好了!”
有小厮拖着泥水急匆匆跑來,喘着氣道:“堤壩已經防不住洪水了,沖了出來,城中也快守不住了!”
“集結所有壯丁,立即疏通水道引流,”于文卿站起身,厲聲道,“府中的人手也都派去。”
萬墁城的這位城主,向來身先士卒,與百姓同甘共苦,深受愛戴。正當他将要前去與百姓共同奮戰的當口,卻又傳來了噩耗——
“大人!不好了!夫人暈倒了,還吐了血!”
于文卿身子一顫,強撐着木桌才不至于倒下。一邊是狀況堪憂的愛人,一邊是全力抗洪的百姓,如此兩難。
他撐着桌,眼睛酸澀:“上天怎能如此待我!”
“嘩啦啦”水浪撲打,密雨斜侵。有青瓦經不住疾雨,打落檐下。
“照顧好夫人!”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離開時,他回頭望了一眼,朝着他不舍的方向。隐約還看了孟往幾人一眼,含着別樣的請求。
孟往看了看商女,不需要過多的言語。多年成鬼總無情,原本看慣了人間,可真到了人間疾苦處,竟還是生出了些不忍。
到底從前也是人。
商女點點頭,道:“我去守着婧夫人。”
*
天降大雨才兩日,萬墁城中洪水已泛濫不已。
房屋也浸水,一切都像是泡在了水中。幾人留了信,便帶着婧夫人找了個相對安全的石窟待着。
婧夫人仍舊昏迷不醒,小童去外邊打聽了消息回來,用仙力烘幹衣服,道:“于城主四處奔波,一直不曾停歇。聽聞城主頗通治水,以疏導為法,若是平常水患,想來該是有成效的。可是天水為禍,收效甚微。”
“已經傷了許多人……”
冷風呼嘯漫灌,渾水湍湲,漂浮着被摧折的青枝花木。
又是一個長夜……
時間的點滴仿佛都成了慢鏡頭,耳邊充斥的只有湍流滾滾和遠處的呼喚。
這夜,是靜,是喧,是掙紮,是堕陷。
是大張旗鼓,是開城獻降。
……
“他來了。”
孟往慢慢睜眼,眸光幽微,淺淡的聲色缥缈。
“他?”月餘川有些恍惚,忽而想起站在烏衣的角度,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的苦難。
可他來,做什麽呢?
燃起的天靡燭散着青幽鬼光,平添了詭異的顏色,扭曲着空間的平和。
一道黑色人影閃現而來,随風飄起的鬥篷撩起魅暗的弧度。
孟往心念一動,生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烏衣緩緩掀起鬥篷帽,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那雙映着燭光的眼睛含着太多複雜的情緒,顯得木讷無神。
孟往微微閉眼,睫羽輕顫:“是你啊,于文卿。”
他本以為自己算準了一切,此刻才知道,終究是算漏了什麽。
“孟大人,你贏了。”
孟往:“你早就知道我來了,為何沒有動作?”
烏衣扯出一抹苦笑,自嘲道:“從我背叛鬼界的時候,我就料定了自己的結局。可我沒想到的是,冥王竟然會派你來對付我,孟大人,我多得是自知之明,我不想招惹你,我只想藏好,再多活那麽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可我不知道背叛的代價是這樣,是放出我曾經鎮壓過的水患。”他臉上盡是痛苦掙紮的神色,喑啞道。
“我不過是想救我的婧娘,兩千年前我為了治水,心力交瘁,死在了水患消退的那一天。婧娘從此以淚洗面,為我守了一輩子,最終跳水殉情,卻不幸被水鬼纏身,不入輪回。”
不入輪回的靈魂,自然就是飄蕩人間的野鬼。他在人間的不願,撺掇着難以安息的亡魂。
“我不想忘記她,也不想斷掉牽着的情緣……可是我苦苦哀求你,孟往,你都不願意放過我那一碗孟婆湯。我沒有辦法,為了不喝孟婆湯,只好在忘川河中堕陷千年。”
孟往斂眉。孟婆湯與在忘川河中掙紮千年,過奈何橋前必選其一。
“千年之後我再入輪回,返人間,婧娘卻早已做鬼,你讓我怎麽甘心!”
“你知不知道,要是當時你放過我,讓我帶着記憶輪回,我就可以在婧娘跳水殉情之前找到她,她怎麽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她飄蕩人間兩千年,靈魂漸弱,已經快要神形俱滅了。”
孟往了然:“這就是你叛離鬼界的理由麽,為了保住她的魂魄,你就想奪取人間女子的魂魄來護養她?”
他顯出幾分頹然,道:“我沒有其他辦法……那時于文卿的夫人病逝,我就知道,我的機會來了。我讓婧娘的魂魄借屍還魂,我再奪了于文卿的舍,承襲了他的記憶,占有他的權力,在人間取女子魂魄。”
“可我不知道城隍官的背叛會帶來這樣的代價,我曾為治水而死,我踏過所有青山,渡過所有白水,我保護過這裏,愛過這裏,後來因此任了城隍,也仍舊守護着這片土地,我做不到…眼看着他們……這樣死去。”
他的話語像微瀾的平湖,平靜中含着苦痛。
“孟往,你不是說鬼神之事,凡人無解嗎?那我認輸,我投降,這場水禍是不是就可以消退了?”
他更像是來,做這個交易。
燭光幽幽,在冷風中搖曳而不滅,将孟往的影子拉得斜長。
無盡的黑夜融進他的沉默,孟往像是在出神,他就是在賭烏衣的真心,賭他心中還存着對這片土地的深沉厚愛,才殘忍地用這場水禍鎖住了他的罪名。
可真到了這樣的時候,真相将要揭開,才會讓所有人都明白,他孟往是多麽狠厲絕情。
他笑:“你還剩下的四位提衛呢,去哪兒了?”
烏衣緊盯着他的眸光微閃,突然大笑起來:“來不及了,孟往,我早就挑好了九九八十一對犧牲品,我的提衛結住了鴛鴦靈,從于苑苑和章公子死的那時起,就沒有退路了!”
“就算這場冥婚沒有儀式,鏡月墟也會強制打開。到時候,被我選中的靈魂都會去往鏡月墟……”
“哈哈……可是能過得了鏡月墟的靈魂又有多少呢?只要他們成了死魂靈,婧娘…婧娘就有救了……”
如分裂一般,他甘願獻降,是為了保住他守護過的百姓;他又帶着獨屬于勝利者的傲慢,為他即将完成的千年夙願,即使,他又無可奈何地傷害了一些……他愛過的人們。
“孟往,我來投降了,反正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他笑得魔怔,凄異又滿含挑釁。
“鏡月墟的事,我會親自解決,不勞你費心。”商女怒道,自己所轄的領域竟被人利用,怎能不恨?
“烏衣,你真該聰明一點,”孟往投去輕蔑一瞥,道,“你也知道,我這麽冷漠絕情,我的話,怎麽能信呢?”
說着他的眸色轉為幽綠,擡手間氣流旋躍,蒼白的風刃從烏衣腳下升起,硬生生将他的靈魂從于文卿的身體中剝離。于文卿的身體猛然倒地,烏衣被抽離的靈魂維持着靈體的樣子。
“哐啷”,幾條玄黃鎖鏈穿透他的雙肩,縛住了他。
疼痛之下,頭腦愈發清醒,他反複咀嚼着孟往的話,猛地咳起來,淬毒的目光緊緊鉗住孟往,一字一頓道:“你……你騙我?”
“對,”他說得輕慢,“我騙你。”
平湖頓掀波瀾,兼天雲湧,烏衣垂下頭,他回想着這一切,從孟往出現在城主府的那一刻,他生起了所有的逃避和防備,可終是防不過一場大水。
可憐他竟真的信了孟往的鬼話,只以為這場災難是因自己而起。
如果不是孟往的謊言,不是孟往的算計,他怎麽會承受兩難的掙紮,怎麽會前來自投羅網,就這樣輕易地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