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宮牆巍峨,朱門綴金釘,紅檐積厚雪。入禦道,路旁牆角貼一排宮女,碎步而行,見人便停步福腰。

小黃門在前引路,時不時向蘇遠山阿谀奉承。

“皇上這陣子常惦念着蘇大人,前日看了蘇大人遞來的折子,龍顏大悅。依老奴看,放眼整個朝廷,再找不出比蘇大人更年輕有為的人。”

竟直接忽視蘇承歡的存在。宮人最會審時度勢,可見蘇承歡在皇上心裏,已經徹底被抛棄。

蘇遠山笑得稱心如意,轉眸往前瞥,只看到前頭那人清瘦修長的影子,那一身織金仙鶴紫袍官服罩在她身上,顯得人愈發弱不禁風。

蘇遠山想,假以時日,他定要扒了這一身紫袍,好叫世人看看,最後手握相印執掌朝政的,是他蘇遠山,而非蘇承歡。

風裏雜着雪,上下回旋,呼嘯刮過,刀子似地,割骨徹寒。蘇遠山停下腳步,輕聲喚她:“四叔,你看前面是誰?”

南姒從他得意狡黠的語氣裏聽出一絲惡意。

她擡頭,不遠處一頂青軟小轎朝宮門而來,轎角上羊脂玉環刻就的雕花白澤流蘇牌赫然入目。

是燕王府的标志。

待轎子行至跟前時,蘇遠山作揖道,“參見王爺。”

裏面的人喊了一聲“停”,宮人為其撩起轎簾。

一張俊朗倨傲的臉闖入視野,七分貴氣,三分寡淡,眉眼精致,氣質慵懶。衆人皆知,燕王賀蘭辭,是天底下排第二的美男子。

至于這第一,便屬當今丞相蘇承歡。

兩張驚才絕豔的臉同時出現,饒是看慣了人的小黃門,也忍不住暗自做一番比較。

都說人一落魄,面容精神氣也跟着頹敗,蘇丞相失勢已久,今日一瞧,卻比之前更為容光煥發,那股子清冷如蘭的氣質,更添幾絲熠熠生輝的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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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仍是蘇丞相更為俊俏。

燕王同蘇遠山寒暄幾句,餘光注意到旁邊站着的蘇承歡。

他很不喜歡這個病秧子。

像茅廁裏又臭又硬的石頭,迂腐固執,冥頑不明。

無論是當初做皇子還是現在做王爺,他都曾折在這人手裏數次。如今好了,皇兄肅清黨營,世家地位不複從前,蘇承歡再也折騰不起來。

依燕王的性子,即使他再讨厭一個人,也不會直白地表現出來,視而不見,是他最後的禮數。

但今天卻不一樣。

他發現蘇承歡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同平時蘇承歡自視甚高的樣子不同,今日竟主動湊到他面前打招呼。

“燕王爺。”

說起來,賀蘭辭是有些怕她的。少年時入禦書房念書,蘇承歡曾做過他的老師,時間很短,卻令人永生難忘。

那時,他十八,蘇承歡十五,剛開始他還起哄取笑豎子年幼無知竟敢來教書育人,後來就被訓得笑不出了。蘇承歡告狀功夫一流,他不知為此被父皇責罰過多少次。

“燕王爺。”聲音再次在頭頂上響起,燕王回過神,不知何時,蘇承歡已挨近離他只有咫尺之隔。

他望見她肆無忌憚打探的目光,如陶瓷般雪白的肌膚不見一點毛孔,仿佛察覺到他的底氣不足,她故意往前靠:“王爺,不和臣下說句話麽?方才您與遠山相聊甚歡,怎地到了我這,就一言不發了?”

南姒看着眼前這個殺氣騰騰卻又禁不住露怯的男人,她想起自己曾養過的一只仙豹,外表看似兇猛,實則膽小懦弱,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絕不會勇往直前。

或許蘇承歡曾經有機會收服這個男人,就算身為政敵,也不至于拼到最後你死我活的地步。看來晉國公主對燕王的影響很大,大到足以讓他為愛買兇殺人。

從剛才燕王往後微微一縮的細致動作,南姒基本可以判定,這男人,對她除了厭惡,更多的是畏懼。

燕王轉過臉去,“本王與丞相,素來無話可說。”

南姒并不打算就此別過:“哦,是嗎?看來昔日微臣教導王爺的那些話,都已被忘到九霄雲外。”

這是擺出當年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架子,指着鼻子說他不尊師重道。

燕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後下轎來,撩袍踏雪,禮數周全,“學生向老師賠禮。”

南姒很滿意,這具身體的優勢明明有很多,只可惜蘇承歡太過自傲守禮,所以最後才被人欺成那樣。

燕王眉頭微蹙。他還等着蘇承歡的回應。

對面人卻饒有興趣地打量他。

他向來招架不住蘇承歡的目光,只是過去她不屑與他周旋,連眼神都懶得施舍,今日這般氣勢如雲,倒出人意料。

賀蘭辭不耐煩地掠過旁邊站着的蘇遠山。

要不是他多事攔轎,何曾會有今日這一出。蘇承歡向來不是個喜歡占口頭便宜的人,若非蘇遠山有心借勢辱人,他哪用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同蘇承歡鞠躬行禮。

蘇遠山如針芒在刺,頂着燕王的眼神,內心洶湧澎湃。

他怎麽也沒想到,蘇承歡不但敢讓他跪,還敢讓燕王下轎行禮,那可是燕王,皇帝的親弟弟。

小黃門輕聲提醒:“大人們,皇上還等着呢。”

南姒收回視線,同燕王道:“改日為師再登門拜訪,與你暢談一番。”

燕王愣住。

往常對他百般厭惡的蘇承歡,竟有想要登門拜訪的一天?

望着前頭緩緩消失在視野內的身影,燕王遲遲未回過神,待重新入轎,他忽地吩咐侍人:“回去告訴王管家,府中将有貴客來臨,讓他提早準備。”

金銮殿外,南姒等候多時。

蘇遠山先她一步進去,眼見太陽快要下山,萬丈夕光覆落殿檐玉瓦,她站得腿都麻了,終于得以傳召。

背着光,皇帝面容隐于晦暗中,他坐于寶座上,绛色紗袍下一雙赤舄,微微晃動,袖襕窸窣。

小黃門捏着嗓子喊:“怎地不跪?”

南姒蹙眉,繼而舒袖伏地,“叩見皇上。”

“你們都下去罷。”皇帝的聲音冷冽孤高,仿佛琉璃玉石相撞,透着不可冒犯的皇家之威。

他步态怏怏,穩穩地停在她面前。“聽說你讓蘇遠山跪你?他若不跪,你便要參他?”

“是。”沒有任何狡辯,她理直氣壯地承認。

皇帝呵一聲,笑聲裏一絲玩味,“想不到一向清高自傲的蘇大人,也會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時候。”他屈身扶起她,瘦弱的身軀似扶柳,輕輕一握,便能捏碎。

皇帝掃量她,他這位弱不勝衣的丞相,拘得一副清秀模樣,便是外頭奉茶的宮女,都比之更要健朗。

他冰冷的手指落在她腕上,“近來有人對朕頗有微詞,聚衆非議,愛卿可曾知曉?”

說的,是他絞殺世家之臣的事。

南姒看清眼前人的臉。

美如冠玉,龍威燕颔,君王氣度,從骨子裏透出的高高在上。

哪裏都好,就是那雙眼睛,太過冷酷無情。

南姒低眸回道:“微臣不知。”

他擡手攫住她的下巴,語氣淡漠:“你竟不知?朕聽到的可不是這樣,傳聞帶頭聚衆妄議新政的,便是你蘇承歡。”

南姒沉默以對。

在她來之前,确實是這樣。要怪,就怪通靈玉選的好時機。

皇帝加重力道,他生得比她高大,此時她被迫擡頭相望,觸及這位掌權者的視線,冷似寒冰。

她也曾有過這樣的眼神,但和她不同,他眼中的眸光,除了權力,似乎還摻雜着別的東西。

皇帝放開她,重新端坐寶座。

他緩緩道:“替朕研墨。”

南姒跟過去。

皇帝垂手搭着臂擱,指向桌上厚厚一疊折子,無情無緒道:“你翻開看看。”

南姒微愣片刻,攤開來看。

皇帝饒有興趣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吐道:“全是參你的奏本,責你欺君罔上,肆意妄為,愛卿,你認為朕該怎麽回他們?”

南姒将奏折整理放回,不疾不徐地研墨,低聲道:“皇上是天子,自然不會聽信這些莫須有的謠言。”

皇帝一挑眉,眸色微斂。

被頂撞慣了,第一次從蘇承歡的嘴裏聽到奉承之語,竟有些不習慣。

他的目光從她眉眼掠過,這張臉生得太過好看,如玉雕雪砌一般清麗,便是他後宮三千佳麗,也沒有比眼前人更俊的。

皇帝蘸墨執筆,輕輕在奏折上批下一句“不得妄議丞相”。

南姒松一口氣。

這裏不比上一個世界,封建王朝,皇帝就是天,所有人的命,都被他捏在手裏。

皇帝道:“朕替愛卿攔下一災,愛卿如何報答朕?”

南姒對上他深沉的目光,柔聲道:“若皇上不嫌棄,可否讓微臣在府中設宴招待?”

皇帝生性多疑,從不輕易相信旁人,為防刺客暗殺,連這金銮殿都布滿機關。

又怎地會赴一場鴻門宴?

皇帝沉默多時。

片刻,他道:“好。”

回到蘇府,南姒氣喘連連,往榻上一躺,通靈玉邁着貓步走來。

它已經餓了整整一天。

蘇府連人都養不起,又怎麽養得起貓。

通靈玉憂傷地舔舔肉掌。宮裏發生的事,它開天眼全看到了。

它問:“主人,蘇府這麽窮,你拿什麽招待皇帝?”

南姒笑着眨眼,猛烈咳嗽後的蒼白面容泛起一絲血色,“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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