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中午收工,阮青沒有找到陳凱阖黃大他們,自己胡亂吃完了飯,回到監室,一個叫老蔫的犯人在黃大的床鋪上收拾東西,看樣子是要搬過來住。

老蔫說,陳凱阖他們幾個今天上午已經出獄了。

阮青心裏空落落的,雖然相處的日子不多,他已經把黃大陸炀當成了朋友,當然陳凱阖的壓迫感過重,他是老大,自己不過是個跑腿跟班兒,但突然的不告而別,讓阮青又沮喪又有些傷心,原來他還是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把他放在心裏,是他沒有自知之明,自己擡舉自己了。

下午掃完街,他蹲在花池旁邊,使勁摔那團膠泥,把石磨的粗胚硬摔成了一團泥餅,然後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胳膊抱着膝蓋,頭埋在腿上,一直呆到太陽西落。

監區裏通知,過幾天有大領導下來視察,監區內組織不留死角式的大掃除,清掃衛生整理內務,尤其食堂後廚,一幫服刑人員一字排開,連竈臺瓷磚都擦得锃明瓦亮。

等拍完巴掌視察結束,阮青脖子後面鼓起來兩個疙瘩,有點疼。幾天後,一個小了,另一個長到鹌鹑蛋那麽大。

他歪着腦袋看也看不到,只能拿手輕輕摸,摸着一片都腫,碰一下很疼。估計是上火了,他晚上就一個方向側身躺着睡覺。

又過了兩天,包腫得有雞蛋那麽大,疼得他無心吃飯沒法睡覺,瘦了好幾斤,囚衣象空布袋子,套着直晃悠。

老蔫催他趕快去醫務室找大夫看看,別拖出毛病來。他和管教打報告去看病,管教瞅一眼就批準了。

醫務室裏,宋大夫讓他低頭,用棉簽輕輕按壓鼓包,疼得他想躲又不敢躲,“疼,大夫,疼......”

宋大夫好笑地丢掉棉簽,“現在知道疼了,為什麽拖這麽久才來,裏面都潰膿了,那麽多膿憋在裏面能不疼?”說着,他拿手機咔嚓拍一張照片,給阮青看,紅紅一大片,中間頂着個白點,皮膚繃得緊緊的。

“大夫,能吃點止痛片嗎?”

“得在這兒劃一刀,把膿引出來,吃藥不趕趟了。”

阮青頭歪在桌子上準備挨刀,可憐巴巴地說,“大夫,您盡量輕點,我,我真的疼。”

他閉上眼,耳朵變得分外靈敏,捕捉着窸窸窣窣的聲音,脖子上涼涼的,是棉球在消毒,消完毒他不由得攥緊了拳頭,心說要來了。

然而并沒有,皮肉等來了針頭的戳刺,痛感完全可以接受。宋大夫推完藥液,“給你打一針麻醉,你又不是關公,我還生剮你皮肉呀?不過,一會兒引流膿液時會有點疼。”

那天膿液處理好以後,宋大夫在傷口裏塞進去油紗條,叮囑他準時來換藥,又拿了兩包金銀花顆粒,讓他沖水喝,清熱下火。

回去沖了一包,甜甜的很好喝,他特意給老蔫留下一包,要不是老蔫催他去醫務室,現在哪能這麽神清氣爽呢?

老蔫剛開始不要,阮青急了,“這個甜甜的,你就當桔子粉喝,還能下火。”

老蔫接過來,“你也喝過桔子粉?”

“小時候,劉媽媽的櫃子裏有一袋,橘黃色,一粒粒聞着酸酸甜甜的。”

老蔫問,“你在福利院長大的?”只有福利院裏的孩子才會喊劉媽媽李媽媽,自己的媽媽哪有帶着姓喊的呀。

“嗯,我六歲進的慈光。”

“你爹媽怎麽了?”老蔫和他慢慢拉着家常。

“我家原來過得挺好的,我爸開着一家理發店,我媽打下手,客人多忙不過來,就招了一個學徒工。我三四歲的時候,我爸媽鬧離婚,我爸非要和那個學徒在一起,我媽堅決不離婚。後來,我爸領着那女的走了,我媽找了半年沒找見我爸。六歲那年,我媽遇上個合眼的采購,但是不能帶着我,她領着我到了慈光附近,說去買水,告我說要是等着急了,可以進慈光的大門裏,去找小朋友一起玩,我後來就進了慈光。”

“你想過去找他們嗎?”

“也想過,想看到他們過得不好,想讓他們知道我過得很好,讓他們後悔,讓他們......”阮青說着說着,用手捂住眼睛,聲音變得哽咽起來。

他鑽進自己的被子,眼淚無聲地流下來,身體開始不可抑制的顫抖,他過得不好,書沒有念成,人蹲在監獄裏,哪裏有一點好呢?

老蔫嘆口氣,兩人一夜無話。

也許是否極泰來,天亮後,阮青收到了探視通知,他的小輝哥——孟家輝遞交了本月的探視申請。

探視那天,他特意早早申請去換過藥,把自己收拾齊整等着。

玻璃那邊,孟家輝一看見阮青就站起來,被獄警示意後又趕緊坐下,“阿青,你怎麽瘦了?能吃飽飯嗎?”

阮青看着他的小輝哥,嗓子眼有些發堵,“夥食挺好的,我現在身體結實了,不是瘦,你還好吧?”

“上班挺順利的,我負責公司産品在蘇市的市場推廣,先在幾個學校試點,反響不錯,過段時間要參加區教委的招标會,要是能中标,我就打響入職後的第一炮了。”孟家輝說起工作,臉上滿是意氣風發,“要不是出差,上個月就來看你了。”

“工作要緊,不用總惦記我,你到哪裏出差了,寄一張明信片過來就好,我也看看當地的風景,也許哪天在新聞報道裏就看見小輝哥了。”

“行,你生活上還需要些什麽東西,我剛才問了一下,只要東西不違規都能送進去。”孟家輝瞅着阮青身上藍色的囚服,頭上短短的發茬,覺得那麽刺眼,一陣愧疚湧上心頭。

兩人聊着平常的話,阮青貪婪地盯着孟家輝,想記得再清晰一些,他的小輝哥穿着長款大衣,裏面似乎是一件深色毛衣,比記憶裏顯得更加成熟沉穩。

孟家輝的視線有些躲閃,他擡起手想摸摸阮青,卻只摸到冰涼的玻璃,阮青心照不宣地把手貼在玻璃另一側的相同位置,挪動指尖,似乎這樣就真的能摸着小輝哥的手。

孟家輝忽然看見他後頸上貼着的紗布,心疼地問,“誰欺負你了?脖子怎麽受傷了?”

“起了個火疖子,已經去醫務室把膿排出來了,你別老想着我會被欺負,現在我們監室的條件挺好的,室友人也挺好的。”

“白天上工累不累?”

“我就在石場幹了幾天,後來監區管教就調我去打掃衛生了,他們都羨慕我,掃街哪能累呢,掃帚挺大的,一會兒就掃完了,我還抽空砌好一個花池子,準備明年開春學種花。”阮青輕松地說着情況,仿佛自己在度假而不是坐牢。

孟家輝半信半疑,“你就是扛着掃帚掃街,掃得地方大嗎?”

“我負責掃辦公樓,籃球場,圖書館周圍的街道,都挺幹淨的,畢竟沒有人亂扔垃圾,前段時間葉子落得有點多,不過黃葉子掃在一起,踩上去嚓嚓嚓地響,可好玩了......”

好像說了很多話,又好像沒說什麽,探視時間就結束了,阮青撂下電話,深深地看一眼他的小輝哥,轉過身匆匆跟着獄警走出去。

阮青忽然想起那句詩,“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什麽時候才能熬到刑滿釋放的那一天?

孟家輝離開海市,當天又回到蘇市。在地鐵上,他接到實驗附小一個老師的電話,問他怎麽調用白板裏的一些功能。

“電話裏說不清楚,文老師,你要是方便,再等幾分鐘,我快到學校了,咱們當面聊。”孟家輝出了地鐵,連走帶跑趕到實驗附小。

文老師還在等着他,這位文老師頗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感覺,發間插着一枚青玉簪,身上一襲米白長裙,蛾眉淡掃,一雙美目脈脈含情。

教室裏熱,孟家輝脫下外套,挽起袖子就開始調試白板的界面。“你想添一個課前小游戲來活躍氣氛,這個可以嗎?開寶箱,寶箱打開可以出現題目,答對了,就會撒落金幣。這個是打氣球,這個賽車是搶答游戲,可以進行雙方的對抗,比如說搶答什麽的......”

他把游戲一個個調出來演示,文老師斟酌再三,選了擊鼓傳花,孟家輝又幫着輸入題目內容,調整游戲界面,然後試着運行游戲,模拟學生參與答題,進行游戲時會出現的情況,等一切理順後,窗戶外頭的天都黑了。

文老師笑盈盈地邀請他一起吃頓便飯,孟家輝穿上大衣背起包,“不用了,文老師,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他走出教室又返回來,“文老師,以後哪裏不明白,你随時聯系我。”

“哎,好的。”文馨月脆生生地答應道,“你別嫌我啰嗦就好。”

第二天下午,孟家輝正和組長視頻彙報進展,又接到文馨月的電話,“小孟師傅,我這裏還想加個特效,你能幫我看一下嗎?”

孟家輝看了看表,“我過去大概要四十分鐘左右,你能等得及嗎?”

“能行,能行的,還是昨天的那間教室,謝謝啊!”從聲音裏聽,文馨月似乎感激得都想拜佛了。

孟家輝出了地鐵,又是連走帶跑地趕過去,進了教室滿頭大汗,好像有熱氣一絲絲地往外冒。

文馨月端來一杯茶,“喝杯茶吧,外面挺冷的呀,你怎麽熱得都冒汗了?”

孟家輝接過茶杯,一口氣灌下肚,“謝謝!下了地鐵,走得有點急。”

“你從哪邊過來的?”

“西林香路,坐地鐵2號線。”

文馨月有些吃驚地望着他,“西林香路,離這裏挺遠的,你這麽快就趕過來了?”

“還行吧,我想着你着急,就緊走了幾步。你需要一個什麽效果?”孟家輝放下茶杯,才發現今天這位文老師一身香芋紫的改良式旗袍,用一條淺色的帶子松松地挽着頭發,很慵懶放松的做派。

他不懂,文馨月發間那條所謂的“淺色帶子”就夠他奔波半月了,文馨月将碎發掖到耳後,“這裏能不能在書寫文字時,矩形框裏的背景變成動态的?這樣感覺能更吸引學生的眼球。”

孟家輝想了想,在白板上試着操作起來,幾次修改後終于完美實現了文馨月的設想,學生在指定區域書寫答題時,背景會相應地随筆跡而變化。

“你們上一節課也太不容易了,一心想着怎麽調動學生好好學,我上學時,怎麽沒遇上你這麽用心的老師?”孟家輝有些感慨。

“平時常态課也不這麽費勁兒的,我是要參加賽課,就得整得精致點,要不然名落孫山,怎麽交待呢?”文馨月有點不好意思,微紅着臉解釋。

“賽課呀,那豈不是在給我們的白板進行廣告展示?”孟家輝心裏一動,如果文老師的課能獲獎,對公司的白板無形中就是免費的正面宣傳呀。

這下孟家輝更上心了,又幫着文馨月捋順一遍,順便修改了幾個小地方。

文馨月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讨論商量,發現兩人在很多地方竟然看法相近,即使偶有分歧,孟家輝既不象頭倔驢一樣固執地堅持,也不象只應聲蟲一樣随意改變立場,他只是很專注地看着你,有理有節地說出看法和依據,然後留下餘地讓她自行判斷。

漸漸地,文馨月有些沉溺在面前這個男人認真專注的側顏裏,護眼燈下他筆挺的站姿,挽起的衣袖,連随意敞着的衣領都是那麽的合乎她的心意,簡直就是妥妥長在她心坎上的男人呀。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