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外界的一切風雲變幻,與阮青的世界都是隔絕的。
阮青醒來時,躺在一張木床上,床邊的桌子上擺着一個酒瓶子,瓶子裏插着一兩枝粉白的杏花。杏花開得正紅火,他的心卻毫無波瀾,想起被埋在亂石下的陳凱阖,眼眶發熱,卻流不出眼淚。
他恨自己,求救電話沒有打通,帶給賀三的話,也洩漏給了敵人,他對不起凱哥,對不起大家!然而他更恨那個釘子,是他,害了所有人!
救阮青的人,正是那個釘子。盡管他恨釘子恨得要死,可是重傷在身的他,連床都下不了,只能用眼睛投射仇恨的目光。
釘子受傷的手已經拆了夾板,只挎着繃帶,單手端着一碗溫熱的白粥進來。這段日子,阮青的三餐大多數是粥,偶爾會有一小碟很爛糊的白水煮青菜。
阮青撐起身體,歪靠在床頭上,準備吃飯,他拿起勺子,對釘子說,“夠不着。”他的聲音有些含糊,缺了門牙說起話來有些走風漏氣的感覺。
釘子把碗挪近,忽然不鏽鋼勺柄直刺他的眼睛,他手腕一翻擒住阮青的右手,無奈地說,“你……就……”話音未落,阮青的左手又去掐他的脖子,可惜,還沒有掐住,自己已經搖搖欲墜地往床上倒,身體咣地撞在床頭上。
釘子趕緊放開他的手腕,把人抱起來安置好,查看情況,還好沒有大礙。釘子洗幹淨掉在地上的勺子,開始喂飯,嘴裏嘀咕着,“你說你,隔三差五來這麽一次,明知道傷不了我,還非要逞強。”
勺子遞到嘴邊,阮青順從地喝進去,釘子接着說,“這就對了,要先養好身體,等你活蹦亂跳了,咱倆拉開架勢練練,這些日子,我的胳膊腿也快生鏽了。”
一碗粥喝完,釘子端來幾個饅頭,就着一碗燴在一起的黑乎乎的菜,開始填飽自己的肚子。
一會兒,他又端來一碗黑乎乎的中藥,喂阮青喝下去。阮青絕大多數時間都是無視他的,象一截瀕臨枯死的木頭躺在床上,可又在努力地活下去,無論藥多苦,都一聲不吭地喝光。
阮青的身體随着一碗碗湯藥的溫養逐漸好轉,他偶爾會下床,在院子裏的梧桐樹下坐着吹吹風。
天黑了,釘子把飯菜擺在樹下的石桌上,草叢裏有不知名的蟲子在唱夜曲,屋子外牆上的一盞燈發着昏黃的光,幾只蛾子撲棱撲棱地繞着燈泡在飛,似乎不知疲倦。
倆人在沉默中吃完飯,釘子沒有象往常一樣收拾碗盤,喊住起身準備回屋的阮青,“明天,我就要走了,相識一場,也是緣份,你想去哪裏?我可以捎你一程。”
“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救我?”阮青原本以為釘子照顧他,留他一條命,是為了套出更多的話,可日子一天天過去,釘子似乎從無此打算。
“救你,是受人之托。”釘子的眼眸裏掠過一絲憐憫,如果不是那人的一句私下吩咐,阮青也許就無聲無息地死在那天的刑房裏了。身為棋子而不自知,被人利用殆盡,只留下半條殘命,也是可憐人。
“你是凱哥的人,他沒有死,對不對?”阮青面無表情地問,又似乎在平淡無奇地敘述。
釘子沒有反駁,阮青扶着樹慢慢起身,“當時我一直不吐出那句話,你是不是很着急,擔心這出戲卡在我這個小角色上?山洞遇險是假的,帶我進洞是有意的,這出戲裏只有我在真的驚慌失措,只有我以為他真的被害遇難,我演得越真,你們的對手才能越相信擺在眼前的假象,越順利地走進陷阱……”
阮青的聲音越來越低,所以在清風雅居裏的那段平靜安寧,是陳凱阖給他的一點可憐的施舍嗎?論這世上的玩弄人心之人,陳凱阖是當之無愧的高手哪。原來在監獄裏欠下的那些債,需要用心、用情、用半條命去還,現在,他終于還清了。
“是誰讓你留下我這條爛命,黃大嗎?”
釘子發現阮青其實很聰明,“嗯,黃哥讓我盡量保住你的性命。”
阮青開始低笑,原來在他踏上去荊北的路時,就已經走上一條通往黃泉的路,可笑他還那麽認真地查看攻略,準備物品,興奮地連覺都睡不好,世界上有誰是如此興致高昂地去赴死,只有自己這個傻瓜……
阮青越笑越開心,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嗓子裏有些發癢,他一邊笑一邊咳嗽,一口帶血的痰咳出來,他随手抹一下嘴角,“謝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也謝謝黃哥,承倆位的情,我一定會好好活着。如果可以,替我代句話給他——我欠他的,都還上了。”
第二天早上,阮青起床,早飯溫在廚房竈上,一摞錢用報紙包着擱在碗架上,釘子已經走了。
早飯後,阮青收拾好碗筷,帶上院門,也離開了小院。
他的身份證早已不知掉在了哪裏,只能一路搭乘汽車,風塵仆仆趕往海市。由于沒有證件,他專門找門臉小的旅店,請求老板高擡貴手通融一二。他通常開一個單人間,夜裏的咳嗽比白天嚴重,擾人清夢,去藥店買了些治咳嗽的藥也是聊勝于無。
半夜偶爾會有敲門聲,一開始他以為是老板找他有事,直接打開房門,然而門口倚着的是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老板,按摩嗎?”
他吓得連連擺手,“不,不需要。”
女子象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攬住他的胳膊,“很舒服的,五十塊,怎麽都可以。”
阮青控制不住地開始咳嗽,“我……咳…….咳,有……病,傳…….傳染…… ”
女子捂着口鼻,緊着後退,“原來是個痨病鬼,真是晦氣!”
他趕緊關門,插上插銷,再不敢胡亂開門。一夜三十塊錢的旅店,沒有窗,只有一張床,一臺電視,一個暖壺,床單被罩都是有些年頭的碎花布,原本的顏色已經不太真切,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片渾濁的藍灰色,阮青實在不願意碰這些,便和衣而卧。
他自嘲地想,“沒有少爺的命,卻有少爺的病,如今也變得這麽矯情。”他橫下一條心,把被角搭在腰上,咳一陣睡一陣,迷迷糊糊挨到天明。
出了海市汽車站,街道還是那麽熱鬧,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街邊的綠化帶裏開着鮮豔嬌嫩的花,碗口大的花朵迎風搖擺,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阮青來這裏,只有一個目的,他想悄悄找回他的貓,這麽久了,不知道小花陳,不,他的小花還在不在鴻院,也許已經被陳凱阖丢出去了,畢竟一只沒用的小醜貓留着做什麽?浪費糧食嗎?
阮青不想他的貓再沾染陳凱阖的氣息,他的貓以後叫小花,那個陳字摳出來丢進垃圾堆好了。
一連幾天他都蹲守在鴻院附近,都沒有看到小花,難道它早就被攆出去變成流浪貓了嗎?阮青一陣心疼,想着如果再等不到,就要在方圓左近去找,可它還不滿一歲,也沒有貓媽媽交給它覓食的本領,它要怎麽求生?
等貓時,陳凱阖的座駕從大鐵門裏出來過一回,車牌號那麽熟悉,阮青卻已經對這些無感了。
直到天黑,小花依然沒有出現,阮青頹然站起身來,準備去周圍的垃圾桶附近找。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剛要驚呼,來人機警地捂住他的嘴,低聲道,“是我,黃大!”
鴻院的安保工作一向由黃大負責,手下彙報說,發現有可疑的人在鴻院外蹲點,黃大調出來監控查看,一眼便認出是阮青,他跟守衛說,這點小事兒他随手就處理了,不用聲張。
黃大偷偷摸摸帶着阮青來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飯館,看着蓬頭垢面的阮青,黃大有些心酸。黃大問阮青吃點啥,阮青也沒和他客氣,要了一盤炒米,黃大又點了幾個菜和一個湯。
等菜的間隙,黃大說,“阿青,你來這裏打算做什麽?我能幫的一定幫。”
阮青冷冷一笑,笑得黃大都有些心顫,“黃哥能幫我什麽?”
黃大一時有些語塞,他估摸阮青是想見凱哥,但陳凱阖早已将他抛在腦後,見了又能如何。他想起陳凱阖說得那番熬大鷹的話,已經失去烈性的鷹,凱哥又怎麽會有丁點兒興趣?
“阿青,我給你漏點實底,凱昱少爺已經被送到國外,凱哥他現在是盟裏實際的掌門人,就是為了這份家業,他也一定會結婚生子,結婚的對象至少是你見過的雲妮那樣的人物,已經有好幾家大佬都抛出了橄榄枝…… ”
“我懂,不管怎樣,他救過我的命,這次算我還清了欠他的人情債,以後就是陌路人,我不會去糾纏他。”
這時,服務員端上來飯菜,阮青拿起勺子舀着炒米吃,黃大給他遞過去一雙筷子,“吃點菜,別只吃飯。”
阮青接過筷子時,扭曲變形的手指暴露在燈光下,黃大吃驚地瞪大眼睛,“你的手怎麽傷成這樣?誰幹的?”
阮青把筷子丢在桌子上,“錘子砸的,滿意嗎?對了,這裏還有兩顆門牙。”他擡起頭,露出黑乎乎的豁口。
黃大顫抖着聲音道,“你受苦了,你怎麽這麽傻?”
“沒有我這種傻子,凱哥的大事也成不了,你們派我去,要得不就是我這份傻嗎?”
“兄弟,我對不起你,你不是有個親戚在蘇市嗎?我安排你在那邊入院治療好不好?”黃大滿心愧疚,想彌補阮青一些。
阮青拿起勺,繼續舀米吃,“這些就不勞你費心了,但确實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過了這件事,我保證走得遠遠的,不會再來打擾你們的安寧。”
“你說!”
“我的貓在哪裏?我要帶走它。”
黃大松了口氣,“這段時間天氣熱了,屋子裏全天開着空調,小花陳一直趴在地板上,結果有點拉肚子,送去寵物醫院了。你要帶走它,這事兒不難,不過盡量等它康複了再帶走吧。”
聽說小花還在,阮青心神激蕩,又是一陣咳嗽,他抹去咳出來的眼淚,“那就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