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居留城位于梁魏邊界交界之處,首當其沖,位于直面狄戎進攻的第一線,更是已故的上大将軍、鎮北侯趙從峥過去的駐跸之地,趙明聞幼年曾生活過的地方,城中居民多為北地駐軍的妻兒。
陳香雲從車辇上下來,她打量着這座有些有些荒蕪的城池。
不同于京中陶光園建築的纖麗奇巧,大業諸殿的宏偉磅礴,居留城則顯得格外平平無奇,甚至于滄桑陳舊。
七十餘年內經歷的無數戰争使得那些厚重的城牆傷痕累累,在多次修補營繕區分出了時間不同。
此時戰事方歇,城牆上留下的殘損尚未補足,城下尚且堆着些沙土橫木,一片狼藉之外,殘存着無法洗盡的烏黑血跡,更留下了許多烈火灼燒過的痕跡。
當站在城垣上向外望時,廣闊穹宇之下,便是茫茫看不到邊際的草原。
這是六代鎮北侯用生命護着的居留城,滿門男丁戰死,唯一得以幸免的孤女尚且年幼,便要從此出發,去和異國,去嫁血海深仇的敵人,去護一方百姓平安。
一直繼續向裏,早有人在此處等候。
居留城中其餘的住宅尚未清理出來,只有趙從峥的舊居位于整座城池的中央,雖覆了塵土,勉強收拾下也能作為陳香雲二人臨時的下榻之處。
随嫁前來的侍衛分往城外紮營,禮官、屬臣則在驿站暫居。
侍奉的宮娥們簇擁着陳香雲進了院門,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多是長途跋涉過後的勞累。她們大多已經過數次篩選——除陳香雲慣用的侍從之外,延昌帝特意挑揀了數十個身強體壯的宮人随行前往魏國,以免這些女孩無法承受路途上的艱苦而死去。
從京城到北地的路途漫長而艱難,這些女孩不會騎馬,便往往只能五、六個一同窩在一輛小小的馬車裏,等到了駐地方能稍微歇息。
這樣的行程不管對誰來說都是一次極為困難的挑戰,起初的時候還能偶爾聽到行人悲切的哭聲,到了一半時便逐漸麻木,像死水一樣毫無波瀾,磨平了情緒。
這個時候卻最為危險,因為缺少了心氣,便格外容易病倒。即使随行人馬之中便有禦醫跟随,盡力施救下卻仍有數人于途中喪命。
慧娘早已先一步去安頓,如今正站着瞧侍女們安置陳設,塞上的春日尚且苦寒,邊關的風更是極烈,吹得她臉色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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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多歇一歇,忒冷的天,還站在這院子裏吹着風。”陳香雲道。
慧娘笑了,她和陳香雲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甚于姐妹,也不以為意:“哪裏就那麽嬌弱了,未入宮前過得日子可比這艱難多了。何況擠了那麽些天,真是渾身難受,少不得活動一二,我也好受些。”
陳香雲素來喜靜,說話間宮女們便陸續退了出去,守在門外。
她攜了慧娘的手,進了裏屋。裏頭早有人掃幹淨了,各樣擺設也一一放得整齊,桌上新沏的茶尚且冒着熱汽。
慧娘年紀比陳香雲還要小些,正是嘴饞的時候,進了屋子才挨着陳香雲坐下,眼神便不知不覺地飄到了那碟點心上。
陳香雲看着好笑,便端了那個小碟擺到她的面前,熱熱的正好吃。慧娘高高興興地接了,小口小口地抿着,很快便消失了大半。
陳香雲安靜地注視着她,良久,忽然捏一捏她的胳膊,喚道:“慧娘……”
“十三娘?”慧娘一愣,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也看出陳香雲的神色并不明朗,她看着心驚,忍不住又喚陳香雲。
陳香雲慢慢地瞧了她一眼,然後執起她的手,輕輕握了握。慧娘反握住陳香雲的手,眼神裏是數不清的擔憂,她臉上帶出的紅潤此時尚未退去,越發顯得可憐可愛。
“你知道我沒有退路了。”陳香雲道。
她止住了想要說話的慧娘,接着又繼續說道:“然而我只擔心你,慧娘。”
她深深地注視着慧娘,輕輕地捧起了她的臉:“邊地的艱難你也親眼看過了,路上沒了的那些人,哪一個不是年華正好的青春女郎?在宮裏時我便問過你,你本不用陪我的。無論是出宮也好,到旁的姊妹們身邊侍奉也罷,全憑你歡喜。”
“這話如今卻也是作得數的,慧娘。你要是後悔,趁着還沒出大梁,如今還能更改。”
“如果你還有所顧慮,不要擔心,在我走之前,我會為你求一個足以保全你的身份,一個不那麽顯眼,但足夠讓你平安順遂的身份。”陳香雲說道。
慧娘霍然起身,抿緊嘴唇,死死攥緊了拳頭,她直直地盯住陳香雲的眼睛,兩人四目相對,驀地,慧娘不由滴下淚來:“兒難道是那等貪生怕死之輩?十三娘,咱們自小一起長大,你難道忘了當初我在才人面前說過的話了?旁的宮人能去,我為何不能。如若十三娘不喜歡我,怕我誤了你的事,便只跟我說,我自不會礙你的路,何必置我于如此地步?”
陳香雲有些詫異,她看着慧娘,慢慢攏着慧娘的頭發:“可是,慧娘——”
她的眼中湧上一股澀意,聲音哽咽了一下,又很快回複了正常:“我既然視你作妹妹,便盼着你長長久久地好下去,此去若無意外,我是定不能再回的了,若是我死在你前頭,難道叫你一個人獨自活在外鄉嗎?”
陳香雲的話極其懇切,卻絕不算宛轉,她血淋淋地抛開了現實,攤在慧娘的面前。
慧娘卻不願再聽,只急道:“何故作此不祥之語。”
她別過臉去拭了将落的淚,又道:“我是定要陪着十三娘的,我的心是早早定了的,你說破天去也我轉不回來。”
慧娘轉而又含笑道:“況公主若先我去了,兒便欣然作陪,好在下頭長長久久地伴着你。”語氣裏竟然連半點畏懼也沒有。
陳香雲不禁默然,一會,方嘆道:“癡兒。”她也不再提這件事。
下午時趙明聞院中忽然傳出了紛亂的腳步聲,間或伴随着緊張的人語,陳香雲幾次遣人去打聽事情的原委,卻一無所得,只是依稀看見多有醫者出入。
這忙亂直到了黃昏時方才停住。
晚上時她便命慧娘準備了些物件,去瞧了瞧趙明聞,慧娘怕她過了病氣,本想攔住她,卻拗不過陳香雲一意孤行。
瞧出了慧娘的緊張,陳香雲很是無奈,便寬慰她道:“不過是同病相憐罷了。我想趙家女郎只怕是見了舊日景物,一時觸動了傷心事,難免有些難受,我去瞧一瞧她也好,總好過趙小娘子一直傷心着,壞了身子。”
她又擡眼,望一望面前這年輕的女孩,芙蓉般的笑臉上還帶着青澀,便又解釋道:“何況我送禮去也是個人情的事,既然做了七分,何不又更周全些,把這十分做滿呢?這也是她念着我的好。”
“咱們要在魏國盤桓那麽些日子,少不得日日相對,這也是為人處世的法子。兩邊交情要往長走,這人情便得給人家,也免得旁人說嘴,挑撥是非。”
“這裏不是大梁,也不是京中。”陳香雲嘆道。
慧娘并非不懂這樣的道理,只是往日多有旁人捧着,絕沒有這般委曲求全。她此時才真切意識到了不同,只覺得委屈了陳香雲卻還是聽話地起身取東西去了。
一行人到了趙明聞院中,只有寥寥幾人守在門口,為首正是撷芳。
陳香雲本以為是宮人輕視趙明聞,有意躲懶,正想發作,卻被迎出來的撷芳攔住了。
“累了那麽些天,他們也撐不住,何況女郎這也用不着那麽多人伺候,我便打發他們去休息。公主勿怪,這本是我們失了禮數,到頭卻累的您動怒。”
陳香雲方放下心來,又和撷芳略略說了兩句話,這才進到內室去見趙明聞。
趙明聞卻已經早早睡下了,此時正半靠在床上,怔怔地發着呆。陳香雲和她本就不大熟悉,翻來覆去說了些客套話後便默然相對了。
趙明聞生的并不十分貌美,只能稱得上清秀端莊,唯獨氣度卻格外出衆,顯得清峻而悠遠。燈下看時,有種琢磨不清的美。
兩人雖然都不說話,卻并不覺得尴尬,彼此間都知道對方的意思,也便不必再多言語。
陳香雲只嘆道:“你好好的,好好養着身子,咱們還有後頭呢。”
趙明聞則道:“今日多謝公主來瞧我了,倒是我多事,叫公主跑上跑下,實是不該。”
陳香雲用手帕替趙明聞擦了擦額角的汗,溫聲道:“多的我不欠你,你只管好生将養着。我那有漬好的小菜,是從京中帶來的,也有南邊的風味,你病着若是沒有胃口,便叫撷芳過去尋。”
“哪裏敢勞動公主呢。”趙明聞正欲推辭,卻陳香雲攔住了,她只得無奈笑道:“那我便先謝過公主好意了。”
陳香雲應了,又再坐了坐,随後便離開,離開時撷芳又代趙明聞道了謝,算是謝過陳香雲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