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日短星昴,以正仲冬*。
時值冬至,外面冷的滴水成冰。
盡管天氣很冷,但因着百官休沐七日,朝廷又跟着連放七日關撲不禁賭,人們紛紛換上靓麗的服飾争相出來進廟燒香,游逛城隍,饋送節儀,往來慶賀,因此十分的熱鬧。
梁家上下也在備辦飲食,享祀先祖,一派喜氣洋洋。
梁詩韞前不久染了點風寒,便一直閉門不出,窩在火塘旁吃着二哥給她剛送來的柑橘,一邊畫着九九消寒圖。往年的九九消寒圖都是打外面買的,今年梁詩韞因為風寒不能出去,閑來無聊便自己畫了起來。
橘香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馎饦*進來,“三娘,大廚房剛送來的馎饦,還放了點姜絲,驅寒的,說是讓你趁熱吃。”說着,走過來放下托盤,将她手裏未吃完的柑橘取走了,“這東西再好吃也終究是涼的,三娘還是少吃些罷。”
梁詩韞無奈笑笑,将披在肩上的長發往後面攏了攏,低頭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吃了幾口馎饦,點頭道:“恩,味道還不錯。”
“那可不,這可是大娘子親自下廚為你做的。”橘香起身去拿篦子,準備替梁詩韞将頭發束起來,這幾日病着,梁詩韞不用出門,幹脆連頭發也不束了。
橘香說的大娘子就是她的長嫂溫婧瑤,溫婧瑤乃荊南襄陽候嫡女,自幼在京師長大,與大哥算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所以兩家早早地就替二人定了親。
長嫂過門後,就是府裏正經的大娘子,但蘇氏不願放權,又仗着婆母的身份,只将些府裏迎來送往上的事情先交給長嫂,自己卻死死地握着財政大權不放。好在長嫂也不是那麽計較的人,只将自己的本分做好,倒也與蘇氏能維持表面上的婆慈媳孝。
她不由得想起前世大哥去了不久,長嫂傷心過度竟然跟着去了,只留下一個九歲的侄子在梁家。
正愣神着,門外傳進來一道溫潤的笑聲:“我來瞧瞧某人有沒有聽話地将馎饦都吃完啊。”
緊接着,氣質雍容的溫婧瑤帶着兩個侍女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
梁詩韞趕緊放下筷子起身迎道:“前頭那麽忙,嫂嫂怎麽還親自過來了?”
“再忙也不能再疏忽了你,上回在寺裏就害你大病了一場。”溫婧瑤自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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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在寺裏整日要帶着大家念誦祈福,本就分身乏術,且我病了也是因為我貪玩,跟嫂嫂無關,嫂嫂切莫再自責了。”梁詩韞拉着溫婧瑤坐在榻上。
溫婧瑤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額頭,松了一口氣道:“總算是徹底好了,”說着,一面端詳着她,一面從橘香手裏取過篦子替梁詩韞梳頭,“你說你,真是嬌滴滴的花一朵,豐肌弱骨的,怎地風一吹就病了呢,要我說還是你整日裏不愛動彈,你大哥若是在家準又逼着你早起紮馬強身健體了。”
梁詩韞吐了吐舌頭。
她幼年生過一場大病,自那次病愈後身子骨弱了不少,動不動就生病。大哥就整日裏逼着她早起紮馬,鍛煉身體,身子骨倒是結實了不少。
大哥離京後就再也沒人逼她早起紮馬了。
想起大哥,梁詩韞的神色忍不住一暗,嘆道:“又到年底了,也不知道大哥何時才能回來?”
溫婧瑤歪着頭看她,“想你大哥了?”
梁詩韞眼圈一紅,點頭。
溫婧瑤笑道:“你大哥要是知道你想他了,定然高興的不得了,不過官人才來了信,說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開春後應該會回京述職一趟。”
聞言,梁詩韞星眸一亮,轉身激動地握着溫婧瑤的手抖了抖:“真的嗎?太好了,大哥終于要回來了。”
溫婧瑤寵溺地點了下她的鼻尖道:“是真的,看把你高興的。”
她雖不知道這一世大哥為何會選擇回京,但她記得前世大哥一別經年,直到戰死沙場她都未能見一回。只要大哥能回來,她會想盡任何辦法也要把大哥留在京師,這樣他也許就不會被奸人害死在戰場上了。
“對了,我來是因為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皇後娘娘鳳體痊愈,官家賜京中大酺三日,皇後娘娘便想趁着冬至一起熱鬧熱鬧,于明日在華陽苑了設了筵宴款待各位官眷,你風寒既然已經好了,明日就随我一同過去吧。”
梁詩韞本不愛出去的,不過這種場合秦霜好一定會去,自從上次鳴鳳樓一別她已經好些日子沒見到秦霜好,聽說她與房允恭的婚約已經退成功了,她正欲找秦霜好打探一下房承珪與秦鶴堂之間的嫌隙到了什麽樣的地步。
梁詩韞點了點頭,問:“就我們倆去嗎?”
溫婧瑤道:“這類場合婆母一向不去的,四娘自上次被禁軍送回來後就病了許久,前兒個我瞧着還是病怏怏的,再者,她如今的名聲也不便出去抛頭露面的。”
蘇氏雖被扶了正,但到底庶女的身份在那裏,旁人對她雖表面恭敬,但背地裏時常嘲笑她雞栖鳳巢,上不了大雅之堂什麽的。起先她還能扛着,後來長嫂過門,身份比她尊貴,閑言碎語就多了,逼地她不得不适當放權,所以迎來送往上的事情就都交給了長嫂。
尤其皇家宴飲,蘇氏從不出面,一向都是長嫂帶着梁家女眷出面。
至于梁若雪這麽久沒來找她,看來早已反應過來那日之所以被劫是因為她動了手腳,不然前些日子,蘇氏之前也不會明着給她使絆子。
也好,這臉早晚都得撕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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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苑,出了宮城北面的玄武門就是,苑內鳳樓龍闕,阆苑瑤臺,數不勝數。
其中的宴春殿是專門用來招待內外賓客的。
梁詩韞同溫婧瑤走進殿內,只見滿室的衣香鬓影,珠翠羅绮,紛華靡麗,看得人眼花缭亂。
宮人領着二人入了席,席上披羅戴翠的官眷們立即引項招呼,恨不得将金頭銀面伸到她們跟前。
梁詩韞面上保持得體的笑意,目光已經變得百無聊賴。
溫婧瑤見狀,附耳道:“離開宴還有一陣子,你要實在無聊就先出去逛逛,只是千萬別去久了。”
梁詩韞求之不得,立即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她記得華陽苑東門附近有一片小梅園,這個時節,園子裏的紅梅應該開地正豔,梁詩韞徑直來到了小梅園裏賞梅。
剛賞不久,忽聽不遠處的小徑上傳來說話聲。
“你們憑什麽攔着我?”
“攔的就是你,別以為我沒看見,方才裴郞經過時你故意歪頭落下簪子,好引裴郞撿了還你時,再趁機勾引他是不是?”
“你別胡說,我沒有。”
梁詩韞一聽好像是幾個女子正在為一個男子争風吃醋,便準備走遠些賞梅,卻又聽見有人啐道:“柔嘉,你好歹也是個郡主,竟學了些外頭不入流的伎倆,小小年紀就開始勾引男人,你還要不要點臉啊!”
柔嘉……郡主?
端慧太子的長女,宋懷逸的親侄女?
梁詩韞舉目定睛一看,只見四五個衣着華麗的年輕女子,正堵着一個梳着書單螺的少女不讓走。那少女臉上稚氣未褪,估摸着不過十二三歲,眉眼同宋懷逸有一兩分的相似,不是柔嘉是誰。
堵着柔嘉的女子有兩個她認識,正在說話的是長公主的幼女,舞陽郡主,被長公主寵的一向無法無天,十分驕縱。
她身旁站着的有一位是沖王之女明熙縣主。
柔嘉雙手握着拳頭死死地貼在腿側,臉頰通紅,瞪着舞陽郡主:“你是郡主,我也是郡主,你憑什麽這樣說我。”
舞陽郡主叉着腰趾高氣揚道::“就憑我阿娘是長公主,我親舅是官家,而你阿爹只是個已故的端慧太子。”
“你!”十二歲的小丫頭頓時氣地淚流滿面,卻又只能隐忍的咬住嘴唇。
見柔嘉不說話了,舞陽郡主得意地揚起下巴道:“我警告你,裴郞是我先看上的,你要是再敢打他的注意,看我怎麽收拾你。”
梁詩韞記得前世舞陽郡主的夫君姓裴,好像就是今年的新科狀元郎,寒門出生,不過長得很是英俊不凡,難怪會被京中的貴女争搶。
而柔嘉前世好像差點被宋衡送去北燕和親,後來不知為何又改變了主意,給柔嘉選了一個家道中落的士族子弟,倒也算得上是個不錯的結局。
“你別欺人太甚。”柔嘉渾身直打哆嗦。
梁詩韞想起前世柔嘉親手給自己的叔叔奉上的那杯毒酒,心裏就對她同情不起來。
她不欲多管閑事,轉身就要回去。
舞陽郡主嗤笑着推了柔嘉的肩一掌,“我就欺負你怎麽了?難不成你還能叫你那個怪物皇叔出來教訓我不成。”
梁詩韞頓住了腳,眉尖輕輕一蹙。
這時,有人拉住舞陽郡主小聲勸道:“舞陽,七皇叔畢竟是皇叔,我們是後輩,還是別……”
舞陽反手甩開了那女子,轉頭不滿地瞪着她:“別怎麽樣?你到底是幫她的還是幫我?”
梁詩韞轉身,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那個被舞陽斥責的女子。
這一看,才發覺竟是楚新雪。
那楚新雪是壽州人氏,雙親去世後被寄養在京中舅舅家,而她的舅舅就是舞陽的父親。
前世的楚新雪似乎喜歡過她二哥,後來不知為何進了宮,被宋衡封為楚修媛。
再後來,二哥喝醉後就被送進了她的寝殿……
舞陽盛氣淩人道:“你們怕那個怪物我可不怕,不過一個無權無勢的廢物而已,早不知道死哪兒去了,不然怎麽會這麽多年也不見他出來。”
她身邊的幾個女子一時誰也不敢接話,個個諱莫如深地緊閉着嘴巴。
柔嘉更是抖如篩糠,死死咬着嘴唇瞪着舞陽不說話。
“七皇叔才不是廢物!”
這時,一道擲地有聲的女音突然出現在衆女身後。
舞陽轉過身,只見身後站着一個少女,那少女生得靡顏膩理,玉骨姍姍,形貌昳麗的宛若姑射神人,仿佛凝結了天地最美的靈氣于一身。
舞陽眼裏飛閃過一抹妒恨,皺眉問:“你是誰?”
梁詩韞走上前,款款施禮:“臣女梁詩韞見過兩位郡主,縣主。”
梁詩韞?她就是那個貌動京城的大家閨秀,趙國公家的嫡女!
幾人面面相觑,然後眼裏紛紛露出“怎麽可以有人生的這麽美”的豔羨與嫉妒。
舞陽哼道:“怎麽,你難道想多管本郡主的閑事不成?”
“我不想管你們的閑事,我來只是為了找柔嘉郡主有些事情,”
梁詩韞走到柔嘉身邊,拉起她的手拍了拍,然後擡頭目光清冷地掃過面前幾個女子,“順便再提醒一下各位,七皇叔是大魏的戰神,你們腳底下所站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用性命守護來的,你們還能安穩地享受着眼前的榮華富貴,皆是因為他震攝住了北燕的鐵騎。所以,他不是廢物,而你們,根本沒有資格那麽說他。”
說完,梁詩韞拉着柔嘉轉身就走。
身後,舞陽氣急敗壞地跳腳道:“你給我站住,你以為你是誰啊,竟敢教訓本郡主!”
梁詩韞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她可沒有功夫陪這些天之驕女們胡鬧。
走着走着,腦後門感覺到一股勁風猛地襲來。
“小心!”有人急喊了一聲。
梁詩韞下意識将柔嘉護在身後,迅速扭身一看——
只見一個拳頭大小的石頭直奔她腦門而來,已經近在咫尺。
瞳仁遽然一縮,想躲避已是來不及。
梁詩韞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塊帶着棱角的黑石頭朝着她砸來,腦子裏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一只冷玉般的手突然出現截住了那塊石頭,堪堪停在她的眉心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