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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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詩韞的目光落在顏青白淨的手心,正好瞥見了他手心裏那條還未完全愈合的傷口。

“你的手受傷了?”她正想抓過顏青的手察看。

“只是一般的小傷。”顏青不着痕跡地收回手,淡淡地問,“接下來要去哪兒?”

梁詩韞明顯地感覺到了顏青的疏離,手指微微蜷了蜷,“……去州橋。”

馬車才到州橋附近,街道上熱鬧的吟唱聲* 立即從四面八方灌進了梁詩韞的耳朵裏。

梁詩韞甫一出馬車,絢爛的餘晖從層巒的屋脊間灑在她的繡頰上。

晚煙四起,殘陽夕照,幾乎染紅了京師的半邊天。

梁詩韞頓時被眼前霞光萬丈的美景震撼住了,便忍不住駐足車頭,欣賞了一會兒夕陽。

顏青翻身下馬,一擡頭便見車頭上的沐浴在霞光裏亭亭玉立着的少女。

少女頭上梳着清清爽爽的單螺髻,上面只單插着一支金點翠珊瑚臘梅簪,臘梅在陽光裏鍍上了一層暖釉,很是別致。

風拂動起她裙裾,便見柳腰花态嬌無力,瓊姿玉貌顯極妍,就宛如從話本子裏走出來的人間精靈,美的讓人目眩神迷。

這一瞬間,四周的喧沸似乎都跟着噤了聲。

梁詩韞從車上走下來,徑直來到顏青身邊道:“到了,走吧。”

他們的馬車距離州橋還有一段距離,州橋下面早已擠滿了賣果子早點鮮花香藥的浮鋪攤子,有提着瓶的小販正在沿街吟唱賣熱滾滾的七寶擂茶。

橘香自覺地和書吉留下來守着馬車,梁詩韞則和顏青沿着河道走到了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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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已近黃昏,但州橋依舊熱鬧非凡。

不遠處的河道裏,馱子的槖槖蹄聲與河中舟橹擊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寬闊筆直的平橋上,人頭攢動,熙來攘往。

橋屋下的兩廊裏站着形形色色衣衫破舊的人力,陡然見到一個漂亮的小娘子出現,原本還無精打采席地而坐的人力立馬來了精神,紛紛跳起來,揎拳擄袖,有的向梁詩韞展示自己的遒勁的臂力,有的搔首弄姿展示自己強壯的身材,還有的幹脆表演徒手劈木……

梁詩韞忍不住駐足多看了那些人一眼。

一道青色的身影忽然擋住了她的視線。

梁詩韞擡頭,對上顏青探究的眼睛。

顏青言簡意赅道:“如果你想雇人的話,他們恐怕還不夠強。”

“……”梁詩韞眨了眨眼,半晌才反應過來顏青好像誤以為她是來州橋雇人力的。她瞧着顏青一本正經的模樣,忽然就起了一絲逗弄之心,“那你可有認識的足夠強的人?倒是可以幫忙介紹一二。”

足夠強的人就站在她眼前,她卻明知故問。

顏青沉吟:“你很缺人?”

她的确缺人,雖然已經有了顏青的保護,但還不夠。

要想扳倒房承珪,光靠她自己是不行的。她還需要幾個身手敏捷又值得信賴的手下,好出去幫她打探消息,實施計劃等等。不過這是後面的打算,畢竟雇這麽多人需要不少錢,她得等書坊盈利了才行。

不過今日來州橋,她可不是為了雇人。

就在這時,有個穿着粗布黑衣的圓臉男子笑眯眯地迎上來問,“二位可是要雇什麽人?”

梁詩韞掃了一眼那人,只見那人的腰帶上挂着一個小木牌,木牌上面寫着個身牌信息,梁詩韞頓時明白對方是個驵儈。

“不是,我想賃鋪席。”說完,她故意轉頭沖顏青調皮地吐了吐舌尖。

顏青怔住,這才反應過來小丫頭原是在逗他。

驵儈一聽,立即熱情地說:“賃鋪席啊,有有有,小娘子先随我來。”

那驵儈帶梁詩韞進了臨街的一座涼棚鋪席裏,州橋這一帶的鋪席一般都是前棚後鋪,涼棚裏支着桌椅,裏面坐着一個白胡子老者,正伏案寫着什麽東西。

驵儈先進去沖那白胡子老者耳邊說了兩句話。

梁詩韞猜想那老者應該是莊宅行的牙保行老之類的人物。

那老者點頭,吩咐身後的小童從櫃子裏取出一疊圖紙。

驵儈随即出來領着她進去。

梁詩韞坐下。

這時,小童奉上一杯熱乎乎的二陳湯飲子給她。

梁詩韞謝過,老者便詢問了她一些關于鋪席的用途和要求,又向她展示一些鋪席的圖紙和地段。

梁詩韞認真地聽着老者介紹,餘光瞥見顏青站在街邊,看着街上絡繹不絕的駱駝商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大致了解了一下鋪席的規模,起掠價*和地段之後,梁詩韞同行老約定三日後實地看宅。

梁詩韞從裏面出來走到顏青身邊,從他的角度望去,只是一片繁華熱鬧的街市,并無什麽稀奇之處,他竟然能呆立在這裏一動不動了大半晌。

顏青轉頭問她:“你要賃鋪席?”

“嗯。”梁詩韞點了一下頭,起步回程。

顏青靜靜地跟在她身後。

梁詩韞等了半晌也沒等到顏青繼續問下去,她不由得轉身看着顏青:“你怎麽不問我賃鋪席做什麽用?”

顏青道:“你既雇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你不想說的事情我不會深問。”

很好,若是一般的護衛,她簡直要為他的自覺感到慶幸。

可他是顏青,是宋懷逸,梁詩韞心裏莫名期待他能夠對她所做的事情多一些好奇。

“我賃鋪席其實是為了開書坊……”

梁詩韞将她要與二哥開書坊的計劃同顏青全部娓娓道出。

顏青靜靜地聽着,時而蹙眉,時而沉思,時而點頭,就是不置一言。

梁詩韞說完了,見顏青還在沉思,她輕輕摳了摳手指,垂眸看着曲水紫錦百褶裙下的繡履雲尖,苦笑着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俗?”

一個大家閨秀竟然醉心商計。

顏青卻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去*,逐利乃人之常情,不然我也不會來到你身邊,若論俗……那我豈不是更俗?”

梁詩韞猛地擡起頭看着顏青。

顏青沖她莞爾一笑,漆黑的鳳目裏沒有任何的敷衍之色。

梁詩韞心中釋然,抿唇笑了笑。

“借道,借道——”嘈雜的街市上有人在喊。

“小心!”

顏青顏色一變,将毫無察覺的梁詩韞一把拉入懷中,推着太平車的果販幾乎擦身而過。

果販一邊跑一邊回頭滿臉歉意地沖顏青喊:“郎君和小娘子見諒啊,小的實在趕時間。”

顏青回以淡淡颔首。

梁詩韞撲在顏青的懷裏,忽覺得周遭安靜地只有她狂跳不止的心跳。

顏青緩緩推開她問:“你沒事吧?”

梁詩韞搖頭:“沒事,”說完,又道了一句“多謝。”

顏青笑笑。

二人繼續往前馬車那裏走,梁詩韞瞥見沿途臨街的流動浮鋪裏有賣盤兔,旋炙豬肉皮,滴酥水晶脍,煎豆腐,蘇瓊葉,橙釀蟹,還有香藥果子等等*。

她扭頭沖顏青說了一句:“你等一下我。”

說完便一個人橫穿過人流走到對面的浮鋪前。

仔細一看,果然有她愛吃的鵝掌鲊。

“小娘子,想要些什麽?”小商販熱情地問她。

梁詩韞指了指鵝掌鲊,“給我來兩份這個。”

“好嘞。”

小商販很快包了兩份鵝掌鲊遞給她。

梁詩韞兩手裏端拿鵝掌鲊,一回身險些撞上了身後的顏青,他的氣息太輕了,梁詩韞還以為他沒跟過來呢。

“上次你請我吃了板栗,這次我請你吃鵝掌鲊。”

梁詩韞遞了一份鵝掌鲊給顏青。

顏青接過鵝掌鲊低頭看了一眼,微微蹙眉。

梁詩韞還以為顏青從沒吃過鵝掌鲊,怕是一時沒弄不清楚是什麽東西,便從裏面拿出一根鵝掌鲊解釋道:“這鵝掌是用了鹽、糖‘醬油、辣椒、姜絲等制成調料,裝入壇子內,一層食材,一層調料,裝實了蓋好,等出了鹵水倒掉,再灌以米酒,密封貯藏,然後就等它慢慢發酵*……這可是我最喜歡吃的零嘴,很是美味,不信你嘗嘗看。”

卻見顏青忽然将手中的鵝掌鲊放在浮鋪的臺子上,從身上取出一方幹巾的帕子抖開,又将她手裏拿出的那根鵝掌鲊放回她手中的油紙包裏,拉過她沾着鹵汁的蔥指一根根細細地擦幹淨。

“擦了手才能拿,否則會鬧肚子。”

梁詩韞呆呆地看着自己被顏青擦過的手指,她素日裏吃鵝掌鲊自是淨了手才會食用,這還是她頭一次在大街上自己買鵝掌鲊,一時忘乎所以,忽略了淨手。

沒想到顏青竟如此的心細如發,心裏不由得一暖。

顏青擦了擦自己的手,收起帕子,拿起鵝掌鲊,沖她舉了舉,“多謝三娘的禮物,我會好好品嘗的。”

回到府上時,夜幕四合,廊燈已掌。

顏青将梁詩韞送回到了閨房的院門外,便止住了腳步。

梁詩韞問:“我二哥将你安置在哪兒?“

顏青道:“西北角上的小校場。”

梁詩韞聽了點點頭,對二哥的安排還算滿意。

西北的小校場原是梁家子弟們專門用來習武的地方,之前一直是大哥在那裏練武,小校場裏有幾間小屋子,一間是擺放刀槍劍戟的武器庫,一間是供人歇息更衣的地方,旁邊還有一間小淨室,是專門給子弟揮汗後沐浴所用,一應還算俱全,就是地段比較偏僻,當初是怕練武時吵到了內院裏的人。

後來大哥将更衣的屋子改造成了書房,布置的也還算優雅。只要他在府中時,一大半時間都是在小校場那邊。

不過梁家自大哥以下的後輩們就開始以文為主,都陸續裏去書院裏上學去了。

因此大哥走後,小校場就閑了下來,如今已經沒有什麽人過去了。

府裏的護衛們其實都住在東跨院的雜房一帶,人多口雜,梁詩韞本來還擔心着顏青同那些粗人們在一起住不慣,尤其他這張臉,看着根本不像個護衛,恐會惹來風言風語。

幸好二哥将他單獨安置在了小校場。

“那你早點歇息。”

顏青點頭,轉身走了。

在外面風塵仆仆了一整日,梁詩韞也乏了。

橘香命人燒了熱水送去淨室,注了滿滿一桶,灑下香料,就出來喚她進去洗澡。

梁詩韞褪了衣裳,進入浴桶中,帶着芬芳香氣的熱湯一瞬間包裹住了她,舒服的她幾乎昏昏欲睡過去。

橘香在旁邊替她澆水淋洗,一邊笑着道:“三娘從小到大都沒有這麽奔波過,一定累極了吧,待洗完澡後好好地睡上一覺。”

梁詩韞靠在桶壁上忍不住回想——

怎麽沒有奔波過,前世她自嫁給宋衡後,不知奔波過多少回。

她随手掬了一捧水玩,忽然想起顏青受傷的手,眉尖不由得蹙了起來。

也不知道顏青的手是怎麽受的傷,當時雖然只有一眼,但她看得很清楚,傷口陳舊,但未愈合,像是沒有好好用藥的緣故。

“對了,去歲大哥讓人從延州榷場裏帶回來的西域金瘡藥放在哪兒了?”

“在櫃子裏收着呢。”

“一會兒尋出來,我有用。”

橘香一驚:“三娘受傷了嗎?”

梁詩韞搖頭:“不是我。”

*吟唱——宋代小商販喜歡用吟唱叫賣。

*起掠錢:掠錢相當于房租,多少錢起租的意思。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出自《史記·貨殖列傳》。

*賣盤兔,旋炙豬肉皮……等菜名參考于《宋》《東京夢華錄》

*鵝掌鲊的做法參考自吳鈎《宋》裏的部分描寫。

*鋪席就是鋪子的意思,驵儈,相當于中間人,行老相當于一個行業裏面很有聲望的人。宋代不管是租賃還是雇傭,都要明立要契,立要契時必須得有牙人(驵儈或者行老)作為擔保方有效。如果只有買賣雙方的契約一般是不具有法律效益的,如果有糾紛,鬧到衙門,衙門是不予受理的。

【這一章好多注解啊,有些詞不注解怕有的讀者看不懂,有些引用和參考是必須注解的,如果不想看可以屏蔽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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