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林沅從太守府出來,卻沒有急着去找人。

朱鳳說得沒錯,天寧城這般大,她不知绮雲身在何處,像只無頭蒼蠅似的滿城跑也無濟于事。

她稍頓了一下,繞開小巷,徑自往城西的鬧市而去。

天寧城的酒樓商鋪大多擠在城西的白鹿街兩邊,此處人多嘈雜,林沅從前輕易是不會來這裏的。

她在人流中穿梭片刻,選了個街邊顯眼的位置駐足。

她來時就一直在想,朱鳳到底為什麽綁了绮雲,還有白善在書閣裏透露給自己的那番話。

這二人如此行事必定有其目。

而那目的顯然不會是绮雲,那就只有可能是她自己了。

“敢問姑娘可是朱家的少夫人?”

一道聲音驀地自林沅身側響起,她緩緩擡起眼。

面前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約莫弱冠年紀的男人。他嘴角一顆痣,濃眉小眼,正拱手朝林沅搭話。

她今日身邊分明沒有帶一個人,此人卻能一來就報出她的身份。林沅頓了頓,往後退開兩步,不同他對視:“敢問郎君是?”

“少夫人莫怕。”男人原本就是一雙小眼,這會兒眯起來都快找不着了:“我姓薛,在家中行七,大家都喚我一聲薛七。”

“少夫人有所不知,我同朱大少乃是舊識。從前在學堂時,也時常打過照面的。”

他努力擠出笑,想打消眼前女子的戒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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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樣一說,女子的神色果然稍有緩和,卻還是怯怯地問:“卻不知薛公子找小女子有何事?”

薛七在心底暗暗冷笑了下,先前聽賭坊幾個地痞說朱鳳成親了,他當時還不信。

他和朱鳳針鋒相對不知多少年,還能不知道他的?比起女人,朱鳳可是個把吃喝玩樂看得比天都要重要的浪蕩子。

怎麽會就輕易成了家?

可如今看來,此事卻不假。朱鳳真的成親了,娶的還是個小小商賈家的女兒。

薛七百思不得其解。

他打量起面前的女子,瞧着是花容月貌,卻連和他對視一眼都不敢,畏手畏腳,神情怯懦,到底還是小家子氣,同那等大家閨秀比差遠了。

朱鳳怎麽就看上個這樣的?

薛七眉頭擰得緊了些。

林沅不知薛七所想,見對方沒有回話,就鼓起勇氣輕輕瞄了他一眼,“薛公子……?”

“啊,啊……”薛七的思緒飄回來,想起自己此行的正事,不管朱鳳怎麽想,他娶的這個女人倒是極好下手。

“我看夫人孤零零站在路邊,又滿面的愁容,便猜夫人是不是遇上了什麽麻煩。”薛七道:“朱鳳乃是我的摯友,他的夫人有難,我薛七更不能坐視不管。”

“夫人若不介意,我可助夫人一臂之力。”他笑起來。

林沅聽了這話,神情果然一下子舒緩了許多。

她用手絞着腰間的絲縧,“薛公子有所不知……小女子的婢女昨日犯了錯事,大少一怒之下将她逐出了府。可那婢女是自小便跟在我身邊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只是我不敢駁大少的處置,只得私自出府來尋她。可天寧城這般大,我不知她如今身在何處,這才會駐足街頭,躊躇不前。”

薛七毫無意外。

她找不到人是自然的。那婢女昨夜被他的人認出是朱鳳女人的丫鬟,當機立斷就把人綁了回來。這會兒正被關在院子裏呢。

他道:“夫人,若是那婢女的話,我倒是略知一二。”

林沅聞言,雙眸一下子綻出了光芒,“不知我家婢女身在何處?”

“哎。”薛七卻一伸手制止她說話,笑嘻嘻道:“薛七怎麽說也是道上人,道上人就得守道上的規矩。”

“你想要什麽?”林沅急道:“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

薛七笑道:“夫人放心。薛七只要夫人替我辦一件小事罷了。”

他手腕一轉,食指與中指間夾了一顆黑色的藥丸。

“夫人應當知道,朱鳳手裏養了一只黑色的公雞。”他道,“也不要你做別的,只要将這藥丸喂給那只雞。我便告訴你,你的婢女在何處。”

“這……”林沅猶豫:“大少最是寶貝那只公雞,若是它出了什麽意外……”

“夫人。”薛七打斷她:“是雞命重要還是人命重要啊?你若不想要回你的婢女,那薛七這廂就告辭了。”

他一拱手轉身作勢要走。

“等等!”不出所料,林沅出言攔住他,還扯住他的袖角,“我答應你。只是,你得先将我的婢女送回來。”

薛七皺眉:“夫人……”

“我只是個不得娘家撐腰,夫君也不待見的孤女。薛公子是什麽人,難道還怕我一個弱女子出爾反爾?”林沅抿緊唇,眼角隐隐泛起了淚珠。

她暴露在衣袍之外的一雙素手緊緊攥住了他的袖擺,一根一根握得很緊,緊到薛七能明顯感覺到她的顫抖。

女子不過十五的年華,全然沒有婦人之态,一雙水眸因點點淚光而給她的顏容平添了幾絲梨花帶雨之美。

薛七看得不由一頓,半晌,才從她手裏扯出自己的袖角:“薛七又不是朱鳳那等冷漠之人,我答應夫人便是。”

“我立刻命人将你的婢女送回來,只是,”他道:“我會在太守府門口等着,你進去将藥喂了,我再走。”

林沅見他允諾,才終于一改愁容,綻出一抹笑來,“多謝薛公子。”

薛七自她的笑顏間挪開視線,略拱一拱手,回身招來手下吩咐他将绮雲帶來。

不過一刻鐘,绮雲被裝在一輛馬車上被運到了太守府門口。

薛七撩開車帷,“夫人看看,這是不是你的婢女。”

車內,绮雲被捆了手,正意識不清地倒在裏邊,林沅心頭一揪,急忙上前幾步卻被薛七攔了下來。

“夫人別急呀,如你所見,你的婢女毫發無損。夫人也該兌現你的承諾了吧?”薛七将車帷一放,格擋住了她的視線。

林沅無法,只得怯怯地點了頭,從薛七手中接過藥丸,小碎步進了太守府。

薛七便大刺刺往車壁上一靠,嘴裏叼了根狗尾巴草,站得東倒西歪,腦子裏想起了林沅方才沖自己露出的笑。

他一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背脊兀然一抖,猛地搖了搖頭。

呸呸呸!那可是朱鳳的女人,他想什麽呢!

日頭着實有些大,薛七額角隐隐冒出汗珠,他的頭等要事就是先折了朱鳳手底下的一名大将,這樣下月的鬥雞賽,他們才能有獲勝的希望。

從前他使過無數的法子,奈何朱鳳此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破綻,黑雞又與尋常鬥雞不同。

他那日趁着朱鳳大婚,太守府戒備松懈時翻牆進過太守府,本想借此機會弄死黑雞。誰料才剛打開栅欄門,那黑雞似乎能感知到殺氣,一溜煙便飛了個沒影。

他又不能暴露自己的形跡,這才屢屢沒有得手過。

可朱鳳精明一世,到底疏漏了一次,竟娶了個這等易受人操控的女人。

薛七不由笑起來,看來是天要亡朱鳳。

他正想着,便見那頭林沅匆匆從府門內出來,藥丸仍躺在她掌中。

“夫人這是什麽意思?”薛七涼涼道:“莫不是,不想要你的婢女回去了?”

“薛公子誤會了。”林沅連忙搖頭,“我方才問過守雞舍的婢女,這才得到原來大少今早出門時将黑雞一同帶出去了。”

“出門?”薛七問:“他去了哪兒?”

林沅微微颦眉,“似乎是……白府。聽說大少與白府的三公子交情極好。”

喔。

薛七這下明白了。

也對,賽事将近,朱鳳和白善自然要商量商量對策。

“那咱們便去一趟白府罷。”薛七不疑有他:“你是他夫人,想必白府不會不放你進去。到時你便看準時機,将這藥丸喂給黑雞。”

“白府人多眼雜,雞死了,誰也不會懷疑到你頭上。”

林沅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頭:“……好。”

白府離太守府不遠,否則朱鳳也不會時不時就去串門。

不稍片刻,二人便到了白府大門處。

薛七正要說話,卻見林沅竟繞開府門直直往東側石牆而去。

他納悶:“夫人,你這是要做什麽?”

他被領到了一處矮牆邊,這裏正是上次朱鳳帶林沅翻牆進白府的地方。

林沅搖搖一指:“薛七公子先翻牆進去,再将角門敞開。”

薛七拒絕:“我就不必進去了,夫人走大門……”

“不行。”林沅兩條彎彎的柳眉皺起來:“薛七公子有所不知,白三少爺先前被白大人關了禁閉,我夫君若來尋他,定然是翻牆而入。我若走正門不僅會驚動了白大人,也會讓我夫君有所察覺,這樣便沒法對黑雞下手了。”

這小娘子說話分明怯聲怯氣,卻沒想到行事倒合乎情理。

薛七四下一思量,只得點了頭。若錯過了今日這次機會,恐怕就再沒有下回了。

他打定主意,雙腳一蹬,翻上牆頭。再一躍落到院中,拉開角門。

“夫人可知道朱鳳他們這會兒在哪兒?”薛七讓林沅進來。

“應當是在書閣裏。”林沅道,“我給薛公子帶路。”

薛七便一撇嘴角,向後使了個眼神,讓人看住馬車,随着林沅往書閣去。

他倒是頭一次來白府,薛家比不上白家。

可他卻了解白善。此人比朱鳳還要狡猾。

朱鳳是明目張膽地擠兌人,白善就是陰着給人下絆子的貨色。這兩人好到穿同一條褲子,壞也壞到一塊兒去了。

只是白善手下的鬥雞不足為懼,薛七根本沒将他放在眼裏。

二人穿過一條長廊,又進到了一處書齋。在書齋裏繞了一圈,在一處小門前停了下來。

“薛公子,這裏頭就是白三少爺被關的地方。”

薛七一颔首,“你進去,若是黑雞在,我就在門後聽你完事了再令人把你的婢女送回府。”

林沅點點頭,上前幾步,拉開門環。

書閣內的光線透過門縫傾灑在她姣好的容顏上,她微微擡起眼,在看見書閣內光景時,卻驀地渾身一怔。

薛七立在她身側,見她這般模樣,不由狐疑地一皺眉:“怎麽了?”說罷就将身子湊上前去窺探一二。

只見書閣內,軒窗半掩,光斑照在灑落了一地的書冊之上,裏頭空無一人。

“夫……”

他本想回頭說夫人你看見什麽了,卻不料第一個字才說得出口,身體卻猛地被人從後頭一撞。

他本就上半身傾斜着,這會兒便穩不住平衡,腳下一個結結實實的踉跄,撲通一聲就栽倒在書閣的榆木地板上。

身後的門扉随之“啪”一下,狠狠關上了。

薛七倒在地上,揚起一片灰塵,他狠狠咳嗽了幾聲,眼裏擠着淚珠地擡起了頭——他中計了!

“誰啊這麽吵……薛、薛七?!”白善聽見動靜,便從小閣樓下來查看,結果一眼就看見倒在書堆裏的薛七。

人都傻了。

他愣愣地眨眨眼,視線從薛七的臉上挪到蓋在他頭頂的一冊書上。這才終于像是明白過來什麽,微不可見地眯了眯眼,說的話卻是:“薛七啊薛七,你是不是瘋癫症發作了?不要命了啊你?”

“你知道這是哪兒麽?你就敢闖進來?”他從臺階上一躍而下,大步走近他:“哎我就奇了怪了,你怎麽知道我在書閣裏?怎麽的?贏不了鬥雞賽就想過來殺人滅口啊?”

薛七趴在地上沒有動彈,因為他這會兒終于意識到自己被那女人給騙了。他瞪着眼,咬着牙,是越想越氣。

氣那女人跟朱鳳一樣,詭計多端。也氣自己竟然這般容易地被人牽着鼻子走。

白善這會兒像個索命長舌婦似的呱噪不已,吵得他眉頭一擰,倏然彈起來,“老子贏不贏還不論到你個被你老子關在書閣裏屁都不敢放一個的窩囊廢說!殺你就是髒了大爺我的手,我呸!惡心玩意兒!”

白善一聽,這哪能忍,不甘示弱地回罵:“小爺我被關禁閉也照樣一根手指頭把你弄死,告訴你薛七,你他娘的就是個屁!哦不,屁都不算!你就是坨臭氣熏天的雞屎!”

“還敢跑來爺的地盤罵爺?你腦子進水了?啊?趁我還沒揍你趕緊給爺滾!滾他娘的!”

林沅背靠門扉,聽着書閣內二人口沫橫飛的污穢之言,頭垂着,笑得胸脯上下起伏。活像只詭計得逞的黃鼠狼。

她正笑得眼淚往外冒,就聽見身側有人悠悠問她:“你笑什麽呢?”

林沅的淚水登時一個倒流,給吓回去了。

她顫巍巍地扭頭看向來人:“……你、你不是在書閣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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