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例外
例外
開學的第二周,處分下來了。
大約是俞洲的求情起了效果,學校秉着息事寧人的态度,給了三個通報批評和記大過,沒有留校察看。
新學期的第一次全校大會,唐邱和他的兩個小弟上去垂頭喪氣地念了檢讨,而受害人俞洲,恰好是本屆新生裏的中考第一名、期末考第一名、再疊加初中部的前學生會會長、籃球隊隊長……等一系列頭銜,理所當然成為了優秀學生代表,就排在唐邱他們後面。
三班班主任請病假,徐曉風代她站在三班第一排,離臺上的俞洲只有不到十米。
俞洲空手走到臺上,沒有拿講稿。
他顯經對這種場合得心應手,接近成年的聲線有種微妙的矛盾感,清澈又磁性,通過擴音器傳到徐曉風耳朵裏,讓他忽然想起除夕晚上那幾句沙啞的“媽媽”。
天氣還很冷,俞洲的頭發被北風吹動,校服裏面甚至連毛衣領都看不到,骨節分明的手凍得微微發青,卻并沒有影響他平穩流暢的語調。
自信,松弛,游刃有餘,仿佛天生的高位者。
身後的隊伍裏,女生們激動的竊竊私語明顯多了起來。
——又是一個陌生的俞洲。徐曉風想。
他和俞洲僅僅見過幾次,每次見到的卻都是不同的一面。
這個男生像是從淤泥裏長出來的花,過着與徐曉風完全相反的人生,渾身長滿危險的刺,又帶着無比鮮活的生命力,仿佛他在另一個世界裏的倒影。
徐曉風在臺下看着,心中有股未知的情緒在萌芽,卻無法描述那是什麽。
絕大部分時候,他對外界的一切感知都異常遲鈍,不懂共情,學不會世故,甚至對自身的病痛也抱有旁觀态度,精神世界只剩下一大堆冰冷又複雜的數字。
來知海縣兩個多月,他第一次對數字以外的東西産生了情緒波動,竟是因為一個連熟悉都稱不上的學生。
Advertisement
徐曉風在精彩的發言裏細細解析計算,一直到發言時間結束也沒有得出結論。俞洲說完結語,彎腰鞠躬,在全校學生的熱情掌聲裏面擡起頭,精準地從人群中找到了徐曉風,對上他的眼睛。
徐曉風也在鼓掌,他面帶微笑,朝俞洲微微點頭。
俞洲忽然露出一個笑容。
平日裏他臉上都不會表露出太多情緒變化,總是低着頭,眉眼間萦繞着陰郁。而這個笑容瞬間點亮了他的五官,讓他看起來終于有了少年人英俊的朝氣。
于是,徐曉風心中的波動更強烈了。
下面有大膽的女生朝臺上吹口哨,俞洲眼也不眨,只盯着徐曉風看,似乎想從他身上尋求到什麽東西,直到主持人催促他從下臺。
他又鞠了一個躬,以無可挑剔的禮儀從側面下臺,走回高一的隊伍裏。
……
典禮結束之後是正常教學時間,徐曉風本來沒有課,但要替三班班主任盯兩節晚自習,所以晚上也來了學校。
正值下課時間,剛走到三樓過道,他便聽到教師辦公室裏有人在大吼大叫,學生烏泱泱地在門口圍了一大圈,踮着腳往裏看熱鬧。
徐曉風走近時,裏面傳來教導主任的聲音:“去把俞洲叫來。”
徐曉風腳步一頓,對圍在外面的學生們說:“都回教室去,剛才加的數學試卷這麽快做完了?要不要再來一張?”
學生群裏立刻傳來哀嚎聲,喊着“徐老師饒命”“今晚寫不完了”,然後一哄而散。不一會兒,杜淮從裏面走出來,邊走邊打着電話:“……嗯,對,叫俞洲來一趟高二辦公室。”
徐曉風用眼神問:“怎麽了?”
杜淮挂掉電話,往裏看了一眼,然後把門虛掩起來,滿臉的厭惡和煩躁,壓着嗓子說:“唐邱的家長鬧事。”
徐曉風的眉頭一下皺了起來:“唐邱的家長鬧事,叫俞洲幹什麽?”
“他家長揪着唐邱臉上的傷不放,非得說自己孩子是被欺負的那個,不服處理結果。”杜淮很無語,“教導主任就說,把俞洲叫過來當面對質一下。”
徐曉風:“……”
徐曉風:“家長鬧事,沒道理讓受害學生出來對峙。”
“就是啊,”杜淮道,“我跟主任提建議,讓家長先回避,學生和學生之間單獨溝通一下,他還把我批了一頓,真他媽的!”
徐曉風看了看他。
他意識到什麽,趕緊咳嗽一聲,打量周圍有沒有學生。
徐曉風:“不用叫俞洲過來,其實那天……”
話斷在這裏,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三樓的樓梯口。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迎着俞洲的方向走了過去,把他擋在辦公室十幾米以外的地方,道:“沒什麽事,你回去繼續上晚自習。”
在學校這種地方,八卦傳播起來飛快無比,俞洲大概率在唐邱家長開始鬧事的時候就知道了,但他只是看着徐曉風,一眼也沒往辦公室瞧,似乎對那裏正在發生的事情不感興趣。
“好的,徐老師。”他很聽話地應道。
“嗯,”徐曉風伸手,想隔着校服拍拍他,但看到他肩頭落了一片枯葉,又因為潔癖發作把手縮回去了,“專心學習,別的老師們會處理。”
俞洲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起伏,喉結微妙的動了動。正在這時,辦公室裏傳來一句清楚的吼叫:“那你怎麽證明是我兒子打的他,不是他打的我兒子?!”
俞洲聽到這個聲音,臉色忽然一變。
徐曉風以為他心裏不痛快,怕他一時沖動,又催他回教室。俞洲沒有動,那頭的杜淮也走了過來,扯了扯徐曉風:“我得進去了。”
徐曉風道:“我跟你一起。”
他多叮囑了俞洲一句,和杜淮前後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裏,一個看着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正在教導主任面前唾沫橫飛,唐邱滿臉事不關己地站在角落裏,無聊數着徐曉風桌上的盆栽葉子。
“你們就是包庇成績好的學生,一看那小子成績好,就把鍋一股腦扣在我兒子頭上。我兒子臉上都被劃成那樣了,到底是誰欺負誰,啊?你不通報批評打人的兔崽子,是拿我們當軟柿子嗎!”
教導主任眉頭緊鎖,臉上已經有不耐煩:“唐先生,唐邱自己都親口承認了,是你們家兒子帶人……”
“他那是被威脅了知不知道!他一個未成年的小屁孩懂什麽?”
杜淮:“……”
教導主任看向剛進來的兩人:“俞洲呢?”
徐曉風道:“不用俞洲。那天我就在現場,唐先生有什麽想問的可以問我。”
“你在現場?”男人立馬把火氣調轉到他頭上,“現在跳出來說你在現場,誰知道是不是學校安排的作僞證的!”
“唐邱,”徐曉風叫住數盆栽的男生,“你們圍攻俞洲的時候,我是不是在現場?”
唐邱沒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盆栽,在他爸罵罵咧咧的半威脅中沉默半天,最後道:“……不記得了。”
“聽聽!”男人立刻道,“你說你在現場誰信?”
杜淮看不下去了,怒道:“你能不能尊重一下老師,聽人家把話說完?在辦公室大吼大叫像什麽樣!”
男人張嘴準備反擊,徐曉風開口道:“沒關系,我記得,我幫你們回憶一下。”
他從唐邱那天穿的什麽衣服開始,描繪到他們幾點幾分幾秒進的小巷、說了什麽話、誰先動的手、最後分別在臉上哪一處帶了傷、以什麽方式離開……等等等等,事無巨細地描繪了一遍。
很多細節連唐邱本人都不記得了,只能聽得一愣一愣的,震驚地看着徐曉風,似乎在懷疑他是真人還是AI。
說到最後,徐曉風總結道:“我們給的這個處分,是基于唐邱搶劫同學、帶頭打群架這兩點給的,至于唐邱臉上的傷,并不是當天留下的傷,屬于另一件事,應該分開讨論,和我們已經下發的處分沒關系。如果唐同學覺得後來有人侵犯了你的權利,同樣可以在這裏提出來。”
辦公室安靜了兩秒。
杜淮臉上壓着笑,要不是家長還在這裏,他恨不得跳起來給徐曉風用力鼓掌。
唐邱家人明顯氣短了不少,嘴硬道:“你……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的假的?我兒子都說記不得了,你記得這麽清楚,鐵定是編的!”
徐曉風道:“巷子口出來六點鐘方向,有攝像頭。如果您覺得我在撒謊的話,我們可以報警查一下監控。”
教導主任這個時候開口道:“唐先生,你兒子實際犯的是搶劫,他搶了俞洲的手機,最後還把人家圍在巷子裏打。我們是基于息事寧人的态度,讓你兒子跟俞洲道歉,并且取得了受害人的同意,在內部通報評批就結束了。如果報警,這兩項說不定要留案底,你要考慮清楚。”
一看事情越發的不可收拾,要朝着報警去了,男人終于也開始犯慫,但嘴裏還不肯饒人,一把抓住唐邱:“……你們這是欺負老實人!兒子,我們走,我要去找媒體曝光你們!什麽黑心學校……”
杜淮笑開了花:“慢走,我們就不送了。”
他氣勢洶洶地拉開辦公室的門。
——罵罵咧咧的話消失,剛才還在辦公室怒吼了半個多小時的男人震驚地立在原地,看着門口的人,嘴巴張合,一個字也沒能再說出來。
俞洲就站在門口。
他神色冰冷,眼睛仿佛是淬着毒的蛇,盯着唐家父子,然後慢慢勾起嘴角。
唐邱打了個寒顫,臉頰處的已經結痂的傷疤開始隐隐作痛。
俞洲說:“唐先生,你好,我是俞洲。”他擡擡下巴,指向唐邱:“這是你兒子?”
他在兒子兩個字上讀了重音,而男人竟沒敢回答,嘴裏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麽罵人的話,拽着唐邱,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幾乎是落荒而逃。
剩下辦公室裏的幾人面面相觑。
教導主任以為俞洲因為這事不高興,安慰他幾句才走。杜淮也趕着上課,拍拍俞洲的肩也走了。
徐曉風看着俞洲滿臉不加掩飾的惡意,心中冒出一個猜測:“你們認識?”
俞洲點點頭,側過身去,不讓徐曉風再看到自己的臉。
一兩分鐘的沉默,俞洲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擡頭看向徐曉風,眉眼間還帶着一點陰郁,道:“剛才在辦公室,謝謝……”
“不用謝,”徐曉風打斷他,“你沒事吧?”
“我沒事。”俞洲道。
說完,兩人陷入安靜。
俞洲又用那種無法描述的眼神在看他,因為生氣的原因,少年的瞳色很深,裏面像壓着兩塊沉甸甸的硬石頭,連目光也跟着變得沉甸甸的,重重落在他身上,又讓他有種被期待、被謀求的錯覺。
徐曉風心跳了幾下。
“你……”他猶豫着,還是開了口,“願意跟我說說嗎?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俞洲搖頭。
徐曉風見他搖頭,不知為何,竟悄悄松了一口氣,對于陌生羁絆的恐懼讓他瞬間手心發潮。
一口氣剛松完,他又聽見俞洲道:“如果是徐老師的話,我很願意跟您說說……但幫忙就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處理,不用麻煩您。”
“剛才那個男人,是我媽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