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鈴杏拿到身份通碟出來的時候, 還是覺得非常生氣,年齡懸殊的姐弟戀她還尚可接受,老漢推車卻不能容忍, 居然用這種混賬的說辭來欺騙小姑娘。

據那女鬼所述,她今年才十六歲,生活于陽州的某個鄉鎮, 在鎮上唯一的胭脂鋪裏打零工。

她父親早逝, 母親病重,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弟弟要上學堂。為了養活家中老小, 她四處找掙錢的路子, 日日奔波勞碌, 卻一分沒花在自己身上。

給母親治病,供弟弟上學。

但她始終不曾有過半句怨言,因為當地貧窮落後, 鎮上的壯年男子基本都外出求財求學,而被留下來照顧家人的姑娘便注定一生困于這方牢籠, 成了他們口中頭發長、見識短的井底之蛙。

她不是沒有怨言,只是沒有意識。

畢竟在底層生活的重擔下,鎮上就連所謂教書育人的夫子,也不願告訴她。教書,教的是男子如何入仕上進, 育人, 育的是男子如何為人處世。

在這貧窮落後的鄉鎮,留不住覺醒的女性。

他們需要照顧老人的女兒, 以絕後顧之憂;他們需要供自己讀書的姐姐, 以有求學之路;他們需要留守家中的妻子,以甜蜜的謊言騙得一世柴米油鹽的癡心不負, 卻又欺她無知,罵她善妒。

那家胭脂鋪的掌櫃看她可憐,于是自诩高尚地施以援手,要救她于水火,許她衣食無憂,最後成功哄得她甘願成了外室,連小妾都不是。

起初确實滋潤許多,也不用再擔心饑飽,然而好日子沒過多久,掌櫃的正房太太便發現了。

她被套上麻袋,抛進了幹涸的枯井裏。

沒有人在意她的生死,母親以為她是久病床前無孝子,跟野男人跑了路,大鬧一通,之後又擔心起無人照料的晚年來;弟弟聽了學堂裏其他同學的讒言,也以為姐姐棄他不顧,跟別人一起罵親生姐姐是個浮浪之婦,好似這樣就能與他們融入。

就連所謂的最疼愛她的夫郎,竟道全礙于家中正房的“母老虎”的暴怒,便将此事草草揭過。

鈴杏只覺滿口荒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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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輕的女鬼死得如此慘烈,居然都沒有化成厲鬼,回頭找那老男人索命,還癡癡地在無妄城日複一日地等待,苦苦求個心安贖罪。

她想要鈴杏回到人間,向夫郎道歉,因為她的貪念破壞了他幸福完整的家庭;向母親道歉,因為她的不孝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向弟弟道歉,因為她的愚昧令家中失去了生計,再供不出上學的費用。

“該道歉的不是你。”鈴杏心中壓抑,捏緊了拳頭說。她眉心發熱,竟突兀起了殺心,那種想要毀滅一切的惡念久違地出現,又被生生按下。

不,不行。

不能被魔氣誘導,不能再重蹈覆轍。

這股魔氣與司見月并無關聯,而是屬于鈴杏內心深處的,好像有只無形的手在抽絲剝繭,想要引她走向萬劫不複,到底是什麽在試圖控制着她?

女鬼有些不解,道:“為什麽?”她犯了這麽多條戒,可如果不是她,“那該道歉的是誰呢?”

是誰呢?

鈴杏也說不清,她畢竟只有十九歲,很多事情徒能理解,卻難以表述。後來鈴杏答應了她,回到人間後會盡力轉達她的意思,但前提是,得先把那老男人給打一頓,美曰其名是以德服人。

女鬼并不知道這個“德”,指的是刀槍棍棒齊上陣打得他滿地找牙的武德,欣喜地表示同意。

不過鈴杏答應是答應了,卻深知未必能夠真的做到,因為女鬼是橫死在枯井裏的,連座像樣的墳包都沒有,更遑論是刻了姓名的墓碑。

沒有墓碑,便是沒有姓名的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只記得生前遭遇的苦痛,和死前僅存的執念,運氣好的能被緣僧超度,運氣不好的就得留在無妄城,直到忘卻所有,轉世投胎的那天。

若是有名有姓還可以,按着地址也好找,但她這樣的悲劇并不少見,根本是大海撈針。

罷了,大海撈針也撈一撈吧。

鈴杏生氣之餘,還有些無能為力的惆悵。

她本想問問司見月,看其他人的交易是不是也這麽糟心,但被老先生制止了,“替未亡人說話是有違天道的事,不能互相透露,否則會折壽的。”

容嫣剛起了個話頭,連忙剎住,道:“好險好險,我已經折得夠多了,不會明日就死吧?”

老先生掐指一算:“暫時不會。”

各自取得身份通碟之後,他們便向無妄城再次進發了。這一回不出所料地順利,盡管鬼獅認出了這幫人,卻礙于身份通碟是真的,不能動手。

于是兩頭鬼獅只能裝瞎,“……”

無妄城裏的樓閣房屋都是單一建築,不似另外兩座城風格迥異,可能因為這裏的所有鬼魂都沒有墳包和墓碑,沒有自己的家,全靠政府收容。

洛夕瑤在周圍問了一通,大概知曉了怎樣才能見到奚桓,不過看她黑着臉回來,恐怕辦法不會比那老黃牛的正經多少,盡管鈴杏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聽完也還是有些難繃。

在七日後,鬼城将有一場盛宴,慶賀奚桓新官上任,正式執掌無妄之城。

按理說城內的所有鬼魂都可以參加,但像他們手裏的這些身份通碟太過普通,莫說近身同奚桓說上兩句,怕是連外圍都擠不進去。

要想與城主面對面,最快的辦法,就是被選中做宴會的舞姬。洛夕瑤頭疼地說:“除此之外,似乎沒有更好蒙混過關的辦法了,怕被生疑,我不敢多問。”她也很煩躁,“我根本不會跳舞!”

“巧了嗎不是。”容嫣撫掌一笑,“我也不會。”

寧骁滿懷期冀地看向季大小姐,她看起來就像是能歌善舞的樣子。然而鈴杏攤手,無辜道:“我只會舞劍,還有機會入選嗎?”

寧骁:“……”

這時躺平許久的長樂公主支棱了起來,弱弱地舉手,道:“那、那個,我善舞,我可以教你們。”

鈴杏在鬼界做過的離譜事,除了騙鬼,就是學着怎麽去取悅鬼。她首先得取悅考官,成功入選舞姬行列,然後得取悅城主,得到近身的機會。

奚桓是青召國人,長樂公主教的便是青召國人一看便知的宮廷舞,入選的幾率應當會大些。其實這個編舞并不難,對于初學者,在七日內也可以跳得出彩,跟肢體僵硬的鬼魂比起來,綽綽有餘。

但問題是,她的舞伴們竟比鬼都僵硬。

洛夕瑤身段柔軟,學得也很認真,但乍一看仿佛在跳大神;容嫣像條妖嬈扭動的長蟲,全程手忙腳亂,也不知忙個什麽勁兒;只有鈴杏還算像模像樣,就是莫名有股子俠氣,舞着舞着突然打個拳。

長樂公主差點兒被誤傷,驚魂未定,鈴杏忙收掌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這個動作很像我練過的某個招式,已經形成肌肉記憶了。”

長樂公主努力微笑,“好……好的。”然後默默地站遠了點,才感覺安全一些。

寧骁看了半晌,簡直想自戳雙眼,“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能被選上才怪。要不是做舞姬的不要男人來,哥幾個指定跳得更好。”聞言,薛遣淮和司見月同時側目看他,微微愕然,顯然對他此番的言語綁架并不是十分贊成。

鈴杏說:“你們可以女裝。”

寧骁想象了下,雖然在座的三個男人都有那麽點姿色,但畫面太美,他馬上改口,“還是不了。”

薛遣淮和司見月又同時松了口氣。

在她們抓緊抱佛腳的時候,寧骁也沒閑着,制定了新的計劃。假設成功混進了宴席,能讓長樂公主使出美人計,若是奚桓主動解釋平南之戰的真相最好,若是有拒絕的意圖,便直接把他綁了帶走,找個不那麽顯眼的地方從長再議。

雖然還是制造混亂那死出,但誰指望只會打打殺殺的劍修能搞什麽權謀,不爽就幹,哪有那麽多明槍暗箭,主打的就是一個簡單粗暴。

敲定了計劃的雛形,寧骁便帶頭先去踩點,找好到時要搞事的方位,得容易攻,也容易退。

司見月聽話地在房檐上鋪着埋伏,身旁的寧骁卻忽然疑惑張望,道:“奇怪,看見你師兄了嗎?”

這才發現,原來薛遣淮已經消失好久了。

其實沿着房檐下方的小巷,再走過幾條彎彎繞繞的街道,便是無妄城中最為禁忌的地獄,那裏專門關押犯了事的鬼魂,終日等待着城主的寬恕。

薛遣淮褪去溫和,神色陰霾,輕車熟路地行走在這也曾于他如地獄般的無妄城裏,踏過暗無天日的牢籠與石階,穿過一扇扇或哭或怒的鐵窗,直往地獄的最深處走去,步步沉緩,步步緊逼。

頭頂是潮濕腥臭的穿石滴水,腳底是鬼鼠屍鼈的殘肢斷臂,潺潺血流漫過腳踝,帶來絲絲涼意。

薛遣淮在那方血池前,慢慢站定。

只見池中男人赤着傷痕累累的上身,鎖骨和手腕被幽玄鐵鏈貫穿吊起,他頭顱低垂,血珠順着發梢悄然滴落,又迅速沒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他看了會兒,忽而嘲弄地笑道:“怎麽,許久不見,不認得我了麽?”

男人沉默不語。

薛遣淮眉眼寸寸冰封,帶着扭曲猙獰的恨意。這才是真正的他,與溫和有禮的外表毫不沾邊,只有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可以做回片刻的自己。

“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在你的師門,對你的師妹做了什麽?”薛遣淮說,“你就不怕我殺光你所有在乎的人,然後再把罪名扣在你的頭上?”

“……”

男人終于動了動,遲鈍地擡起頭來。淩亂不堪的發絲間,勉強能看清俊秀非凡的五官,他生就劍眉星目,面如冠玉,輪廓線條有如山巅峰巒般朗逸分明,但更讓人心驚的是,這張臉無比熟悉。

甚至他沙啞開口,也與薛遣淮有着一模一樣的嗓音,淡淡地說:“我知道,你不會那樣做的。”

“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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