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夜濃如墨, 窗外似風雨欲來。
簾子被屢屢刮起、落回,叫人心也不安寧。
雖順利地收押了狼妖九戎,鈴杏先回了房, 卻始終有種莫名的焦躁感,桌案上的燭火好幾次都點不燃。她幹脆撂那兒了,困得倒床就和衣而眠。
可沒睡半個時辰, 鈴杏便又睜開了眼。
困得要死, 但偏偏睡不着。
她直覺有什麽事情在黑暗中持續發酵,鈴杏的第六感向來很準。與其在床上輾轉反側, 不如去外面看看, 鈴杏最終還是選擇披上外衣出了門。
反應過來時已經到了司見月他們的寝院, 四周都靜悄悄的,竟連尋常的蟬鳴也聽不見。
鈴杏心裏有點沒底。
入秋了,偶爾忽起的晚風帶着涼意。鈴杏把衣襟攏緊了些, 皺着眉往裏走,鞋底輕踩在地面上鋪陳着的、幹燥的落葉時發出細碎的脆響。
突然, 腳踝一緊!
鈴杏冷不防感覺自己的腳踝被人絆住,她不由自主地驚叫了聲,接着便撲倒在地。死寂般的夜色也被這動靜打破,林內深處的鴉雀吓得四散而去。
她險些拔劍就捅了過去。
“你!……姓寧的,你趴在這兒做什麽?!”鈴杏驚魂未定地坐起身, 冷汗都給他吓出來了。
但很快鈴杏便發現不對, 寧骁趴在地上,汩出好大一灘血, 根本不曾有過動作。他後背的衣袍被數道爪刃似的利器割裂, 血肉翻紅,深可見骨。
鈴杏比方才還驚, “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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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杏慌得脫下外衣墊在他後背,再把他翻過來仰躺着,探他頸側的脈搏——很微弱,不過好在還算穩定,暫時死不了。她連忙從儲物袋裏找出應急丹藥,塞進他嘴裏,然後按摩他的喉嚨、胸口。
沒一會兒,寧骁終于嗆咳着醒轉。鈴杏見狀才松了口氣,垂下酸軟的手,無力癱坐在地。
“我差點兒喊救命了。”鈴杏說。
寧骁捂住喉嚨,撐着手肘坐起來,咳道:“哥才是差點兒被你按廢了……”他似是想起什麽,神情頓時凝重下來,“你看見司見月了嗎?”
“沒有。”鈴杏搖頭道,“是誰傷了你?”
寧骁聞言竟是沉默。
看他的臉色,鈴杏也覺得不好了。
…
後山上除了苦忘崖那方禁地,還有片人跡罕至的樹林,這裏遮天蔽日,密密森森,很容易會迷失方向。但只要你等到晚上,跟着月亮的指引走,不出三刻鐘就能離開這裏,回到問劍宗那條石子道。
不歸劍插立于地,震裂出蛛網般的裂隙。
以此為圓心,指地為牢。
鈴杏用不歸劍困囚林中的一切,在三刻鐘內任何生物都妄想離開這裏,任何傷害、聲響都無法穿出外界。就像個捕獸籠,鈴杏是獵人,也是誘餌。
“太子司閻。”
鈴杏低低默念着這個名字。
這時她才想明白,原來所有的焦躁和不安都來源于這個名字,因為只有關于太子司閻是未知。他是惡魂,亦是司見月的陰暗面。只要契魂引一日不拔除,哪怕不發作,也終有一日要帶來災禍的。
哪怕僞裝得再好,也不是他。
太子司閻終究不是問劍宗的那個天上月。
風吹動了鬓邊的一縷發,像被某個人輕柔地撫過臉頰,她随手撩在耳後,壓了下揚起的裙擺。鈴杏淡聲道:“別逼我親手了結你,太子殿下。”
“……”
短暫的沉寂後,一聲龍嘯沖破雲霄!
“吼!!——”
狂風毫無預兆地怒號起來,壓得樹彎草折,枝葉亂舞。夜幕竟仿佛被巨手掀開,露出鐮刀似的紅色血月,不知什麽東西飛來割破了她的眼角,鈴杏擡手擋不及,一粒血珠便如落淚般挂在臉頰上。
這讓她看起來像是在哭。
這一切發生得其實很快,鈴杏手才剛擡,眼前就被襲來的黑暗裹挾着吞吃入腹。她故意沒有躲避或者逃開,順勢被撲倒在地,抱住來人的脖子。
可驚訝的是她居然兩手抱不住,手感濕滑、冰涼得不像活物,肩膀被一只利爪沉沉箍住,腿間擠進了長長的、蛇一樣的尾巴,将她緊緊纏繞。她渾身不由自主地寒毛直豎,擡頭就對上猩紅雙目。
或許是縮小了些體型,史書上記載的九玄燭龍大概有四十多寸長,是絕對的龐然大物,較之厭聽那等妖身的魔蛟還要大上許多。但眼前的這條燭龍并不算大,比起龍更像某種巨型蟒蛇,否則這一爪子她恐怕已經死了,而不是被它好好地按在身下。
盡管如此,它的爪子也還是很駭人,要掌住鈴杏在此時顯得極為嬌小的軀體就像殺雞用牛刀。
它冷冷地盯着鈴杏,喉嚨裏低吼着。
“你要殺了我嗎,夫君?”鈴杏眉眼彎彎,無所畏懼地握住龍的犄角,張嘴含住垂下來的龍須。
太子司閻:“!”
犄角于龍來說很敏感,大多數時候的觸摸約等于侵犯,九玄燭龍自認是世間最高貴的龍族,對任何形式的侵犯都是不容許的。龍須也跟人類的毛發不同,上面有很多毛細血管,是有知覺的。
鈴杏當着它的面把龍須含進嘴裏,舌尖在裏頭靈巧地攪動,再吐出來時已經幫它打了個蝴蝶結。
太子司閻:“……”
龍爪松開了她,惱羞成怒地沖她嘶吼着,又是一爪子就要踏下來。這回它來真的了,鈴杏就地滾了兩圈,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忽而手腕翻轉。
翻手腕是劍修掏武器的習慣之一,如果你看到對方是個劍修,那麽就要小心她随時翻手腕了。
鈴杏沒用劍,召出來把小皮鞭。
顯然她不是想弄死誰,單純想教訓而已。化成原形的太子司閻卻不懂,它的思維短時間退化,現在是如假包換的小畜生,只知道敵人掏武器了。
龍嘴倏地張開,接連噴出好幾團藍色火焰,驚天動地砸向鈴杏,她的所經之處立時熊熊燃燒。
鈴杏身法迅猛如豹,速度極快,所有攻擊都只能落在她的影子上。九玄燭龍騰飛在半空中,四爪不落地,橫沖直撞朝她襲來,氣勢恍如破竹。
待它游至身前,鈴杏才險先跳開,在其撲空後一鞭子甩過去,當即就是皮開肉綻。九玄燭龍痛苦地嘶吼、扭動着,像在與體內的另一股力量在做劇烈争鬥,一面想撕碎她,一面卻慌張地想逃走。
根本不用鈴杏動手,它自己都快把自己給折磨死了,所以小皮鞭甩過來的時候只有挨打的份。
鈴杏亳不憐惜,噼裏啪啦好一頓抽。
血沫橫飛,她眼也不眨。
“你怎麽瘋都好,萬萬不該對他師兄動手,你的人生再悲慘,也與他無關。”鈴杏看它的眼神冷漠得像陌生人,“你要慶幸沒對寧骁下死手,否則我會千方百計把你的心剜出來,送你回地府。”
九玄燭龍兀自掙紮了一番,在半空中風筝似的搖搖欲墜,喘着粗氣平靜下來,紅瞳中有哀絕痛絕的怨念。它不知聽懂了沒,或許是聽懂了的。
不是的,它難過地想。
你所厭惡的,就是我本來的樣子啊。
你以為我是搶奪了他身體的小偷,我是至陰至暗的第二人格,其實不是的。我才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暴躁、陰郁、冷血、自私……這就是我。
鈴杏一鞭子将它抽倒,轟然巨響。九玄燭龍憤怒地痛叫起來,卻沒有反抗,匍匐在她腳邊。
鞭子無限伸長、化作伏魔的繩,圈圈捆住龍龐大的身軀,緊接着驟然收緊。鈴杏邊捆邊道:“都死去千年了,為何還要出現?神女救世的戲碼早都演爛了,我不會舍己救蒼生,我就一市井小民。”
“你遭受的苦難我很同情,但那是你與曦凰之間的事情。我叫季鈴杏,我的夫君是司見月,你們的故事和我們千年有隔,過去的債怎能今世還?”
手底下的龍不掙紮了。
猩紅雙目漸漸濕潤,沁出淚花。比起身體上承受的,這句話更像是一鞭子抽在它心頭。
痛徹心扉。
——過去的債怎能今世還?
“厭聽說我和曦凰長得很像,但沒細說,我猜我可能是她的後人什麽的。”鈴杏騎在龍首上,捏捏犄角,“我知道你是想從我身上找她的影子,你喜歡她,想複活她和她長相厮守,是這樣嗎?”
“……”半晌,龍輕點了下頭。
鈴杏一巴掌拍在它腦袋上,罵道:“我警告你想都別想!就算她是什麽救過世的神女,甚至可能真的是我的祖宗,她也沒資格剝奪我的人格!”
“每個人的人格都是獨一無二的,并不是誰的一部分,曦凰是曦凰,我是我。如果你敢試圖像你霸占司見月的身體那樣,用我的身體做容器複活曦凰的話……哈,你試試看,我絕不原諒你!”鈴杏揪着它的耳朵,然後用最大的聲音惡狠狠地說。
像被戳中了心思,龍又暴躁起來,猛地晃動了下身子。鈴杏一時沒抓穩,猝不及防摔落下去。
“……喂!”
龍越掙紮,束縛就越緊,勒出道道血痕。它瘋了魔似的劇烈扭動着四處亂撞,撕破長空的嘯叫聲震得鈴杏鼻下和耳孔也流血,大家都很遭罪。
鈴杏忍無可忍,咬破指尖。
一滴血從指尖飛向龍身上的繩索,随着鈴杏念出咒語,術法即成,“收!”龍便撞在樹幹上,被地面升起的金光籠罩,漸漸化作了少年的身形。
金光淡去,那少年蜷縮在地,冠玉般的俊美面容上冷汗涔涔,膚色病白如瓷。繩索還緊緊束縛在他身上,勾勒出削薄勁瘦的腰身,半敞的衣襟淩亂地與墨發交纏,他渾身痙攣不止,大口喘息着。
鈴杏緩步上前,蹲身看他。
他發絲間的兩個犄角還沒有消退,像凝白剔透的玉器制成,清晰可見內裏有淡青色的血管,如冰質下流動的翡翠,也似上帝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太子司閻冷冷掀起眼皮,紅瞳乖戾,眸中寒潭似的要将人冰封三尺,仿佛恨不得把她碎屍拆骨。
“你好漂亮。”
鈴杏托腮看着他,由衷地說。
太子司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