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曲小棠上揚的唇角慢慢回落, 發麻的指節不自覺地攥了攥,泛苦的舌根伴随着嗡嗡耳鳴,仿佛聽見有道聲音在嘲笑着她連姓名都模糊的兩輩子。
鈴杏明顯愣了下, 她還是頭一回見曲小棠這副表情,着實陰沉得吓人,好像是真的被激怒了。
曲小棠毫無預兆地向她發起攻擊, 十幾個煞魔霎時擊碎黑暗化成實體, 争先恐後地沖了過來。鈴杏正要動作,卻被一股力握着肩膀往後推開, 再擡眼司見月已經冷着臉站在她身前, 衣袍獵獵。
少年肩背挺拔如松柏, 高大的身軀将狂風驟雨擋得嚴嚴實實,沒有任何一絲魔氣能夠越過他。
太子司閻雖然是天生血脈不純的半魔,卻因神軀之身比一般的魔族更強, 令慕強的魔族不由心生臣服。況且魔族強者間內鬥不斷,這會兒或許是曲小棠勢大稱王, 但誰曉得她能在這個位子活多久。
他只是站在那裏,煞魔就怕了。
這些煞魔不敢攻擊太子司閻,也不敢攻擊他要護着的人,于是分散開來轉而撲襲其他弟子。
旁邊的那個戒律院弟子恰好又是這次殃及的池魚,他将将才逃過一劫, 正忍痛拔掉身上的幾枚碎鐵片, 然還沒喘口氣兒就被兩只煞魔撞飛幾米遠。
就在失神的一瞬間,半尺長的獠牙狠狠刺穿了他的胸口, 那個瞬間是沒有知覺的——
“楚琰!!”
恍惚中似乎有很多人在喊他的名字, 但楚琰已聽不清晰了,口中痛苦地呢喃着:“哥、哥……”
其餘人心急如焚卻抽不開身來,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年輕的同門即将被煞魔撕碎,開膛破肚。
藥堂裏,與寧骁并肩的青年倏然停下腳步,捂住突突急跳的心口,猛地擡眼。他的眼褶很深,是稍顯鋒利的內雙,給人一種不太好相與的感覺。
寧骁偏首看他,“怎麽了?”
“沒什麽……我得去诠明堂一趟,我實在不放心楚琰。”楚旬蹙着眉放下手,聲音低沉,“魔生性記仇,是他帶人押着司閻去的诠明堂,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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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骁當即沉下了臉,打斷道:“宗主要你我守着藥堂,未聽調令,怎可擅離職守?”
楚旬臉色鐵青。
意識到反應太大,何況這也情有可原。寧骁的語氣緩和了點:“司閻是我們從小看着長大的,絕不是你想的那樣,事情未下定論前不要妄言。”
“司閻是你師弟,你連壞話都不許我說,可楚琰是我親弟弟,我擔心他又有什麽問題?入了魔的人六親不認,莫怪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抱歉,寧二,我去去就回。若是宗主問起我自己會擔着。”楚旬丢下這句,轉身疾步而去。
寧骁望着他離去的方向,握着劍柄的手暗暗緊了緊,沉默不語。容嫣端着一盆血水出來換,冷不丁停在他身側,道:“其實你也很不安吧。”
寧骁聞言垂下眸,悶頭擦劍。
“……我相信小師弟。”
“我也相信。”容嫣微微一笑,“寧二師兄,這麽多年你是最了解他的人,哪怕是鈴杏也對他有所保留。除了你,沒有人會願意無條件地相信他。”
寧骁怔住,沒再反複擦拭同一處。等到他再想說些什麽的時候,方才還在身旁的人已走遠了。
…
陣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從胸口處傳來,楚琰漸進失了氣力,意識模糊,只能任由兩只煞魔在身上無情撕咬。突然感到身上重量驟輕,其中一只煞魔被幾道劍氣打中,卻只是穿體而過,毫發無損。
楚琰努力半睜着眼,便見遠處的鈴杏堪堪收回了劍,撲到那少年身旁說着什麽,神色焦急。
“司見月,你不能這樣見死不救,他是你的同門師兄!”鈴杏自然做不到親眼目睹同門慘死而自己卻置身事外,生怕晚一秒就再也來不及了。
她目前無法對這兩只煞魔造成實質性傷害,但她知道司見月肯定可以做到,只是被惡魂吞噬掉的司見月如今會願意救一個與他素昧平生的人嗎?
鈴杏承認她已經失去信心。
司見月相對她的焦急顯得很冷淡,果然完全沒有要出手相助的意思,道:“如果我救了我的同門師兄,他們就會留我一條生路嗎?你會嗎?”
“我……”鈴杏一噎。
堕了魔的弟子遲早要下獄問刑,當然不可能會有什麽功過相抵,這是仙門道家的底線。而她的底線就是讓問劍宗的小師弟回來,不會因為太子司閻一時向善,便要放棄本就無辜良善的小師弟。
鈴杏啞口無言,只能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全然不覺自己的指甲因太過用力而嵌進他的皮肉。司見月蹙眉瞥了一眼,倒沒有甩開,淡淡收回了目光。
她突然道:“司閻。”
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帶着懇求。
這句呼喚仿佛隔了千年,鈴杏的音容在一剎那與記憶裏的重疊。司見月呼吸停滞了半拍,終于有了幾分動容,很輕地沙啞着回應她,“嗯。”
他眉目間忽而染上疲憊,低低嘆息,幾不可聞地輕聲道:“……我總是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司見月轉身朝楚琰走去,半個大堂的距離他只用了兩三步的時間,所過之處周遭的煞魔紛紛退避三舍。楚琰已然陷入了昏迷,但身上的兩只煞魔還不依不饒地伸着獠牙,瘋紅了眼不願就此退卻。
一群不知餍足的家夥。司見月擡手像捏死兩只蝼蟻般捏碎了它們,惡臭的污血頓時噴濺出來。他偏了下臉,卻不免弄髒了手,心下冷嗤又自嘲。
他和這群煞魔是一樣的東西。
貪婪,自私,卑劣。
司見月蹲身捂住楚琰血流如注的胸口,試圖運起靈力想要替他療愈,至少止血也好,但似乎根本不起效用。這條年輕的生命在他手中飛速流逝。
鈴杏匆忙随後跟過來。
可還沒等她跑到兩人身邊,一道光影搶先掠至跟前,緊接着司見月便毫無防備地被人從後背踹翻在地,他撞倒在牆柱邊,沒什麽表情地擡起臉。
鈴杏吓得差點兒跌了個跟頭:“師兄!”
楚旬揪着司見月的衣領抵在牆上,眼裏布滿了紅血絲,眼神像把要殺人的刀,怒目而視:“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究竟對楚琰做了什麽?!”
看見弟弟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樣,楚旬被怒火和驚懼沖昏了頭腦,理智立時被恨意碾碎。
“我在救他。”司見月平靜地說。
“對、對……師兄你先松手,他沒惡意。”鈴杏連連點頭,僵着身子不敢妄動。楚旬是她的直系師兄,同為诃竹真人的座下親傳,性情冷酷,公正無私。鈴杏小時候沒少挨過他的訓,現在都還怵。
楚旬怒極反笑:“救他?你看看你自己,一個滿手鮮血的魔,你拿什麽救人?”他回身指向地上的楚琰,胸前的傷勢竟惡化了,滲出絲絲魔氣。
司見月聞言看去,也是微怔。
對了,他早已沒有純粹的靈力可言,唯有一身只會傷害別人的魔氣而已。司見月聽話地低頭看自己沾滿鮮血的手,都是方才想救楚琰時沾上的。
是楚琰的血。
司見月有點難過,又有點厭煩。他只好求助似的轉頭望着鈴杏,猩紅的眸難得顯露出些許脆弱的茫然,就像昨日傷了寧骁之後那樣,他只能道:
“……我不是有意傷他的。”
鈴杏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很想說這不是你的錯,我相信你。司見月也在等着鈴杏把這句話說出口,這樣他就能好受一點,不那麽自我厭棄。
說啊,快說啊。
司見月眸底染上水霧,仰望神明般目不轉睛地望着鈴杏,天地之大,他只服從她一個人的審判。
可鈴杏動了動唇,最終什麽也沒說。
“魔就是魔,自堕魔的那日起你便已走上了不歸路,而這條路你注定終身孤獨,死亡是你最後的歸途。”楚旬冷冷地把字音從齒間擠出,一字一頓地念完了後面這句問劍宗弟子都要牢記的戒條。
這時地上的楚琰猝然嗆咳起來,鮮血從他口鼻止不住地噴溢而出,幾聲痛吟聽得人于心不忍。
鈴杏忙調轉了步子跪到他身邊,抖着手找出所有能救命的丹藥,然後一股腦塞進楚琰嘴裏。然而楚琰的喉腔被血灌滿,無法吞咽,更加痛不欲生。
他連一顆藥都咽不下去。
這不是幻境,死了就是真的死了。鈴杏腦子一片空白,不敢想如果因為她,因為司見月間接導致了楚琰的死亡,那麽就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該這樣無辜地消失。
楚旬一把摔開司見月,大步走近,将楚琰扶進懷裏靠在肩上。他運起周身能運用的靈力,先讓楚琰吐出喉中瘀血,才慢慢使其順氣咽下了藥丸。
見人終于咽下去了,鈴杏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氣癱坐在旁,這才有功夫去看司見月。他臉色蒼白地靠在牆邊,安靜沉默地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麽。
曲小棠欣賞完這場同門反目的鬧劇,又愉悅地揚起了唇角,一掃方才的陰沉,拍了拍掌。
“我從前不知半魔與天魔有什麽分別,今日看來才明白了些。”曲小棠笑着說,“半神半魔,非人非鬼,無論善或惡都不夠純粹,真乃怪胎也。”
鈴杏本來身心俱疲,聽完這話好像打了雞血般站起身來。媽的,最該死的是這個攪屎棍才對!
然還沒走兩步,裙角就被拽住了,鈴杏壓着火氣低下頭。司見月仰臉看她,臉上依然是無甚表情的冷淡,但烏黑纖長的睫毛不住地輕輕顫抖。
“鈴杏。”
他認真地問。
“在你眼裏,我現在是壞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