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曾經臉紅心跳、無話不談的兩個人, 随着年歲增長,身高抽條,都慢慢變得沉穩、沉默。原本肩并肩手牽手偏頭就能咬耳朵的距離, 後來卻需要鈴杏踮腳才夠得到,因為薛遣淮不會低頭。
某種角度來說,薛遣淮和洛夕瑤實在是互相吸引的同一類人, 高傲而冷靜的, 完美或者追求完美的。他有自己的道,只允許別人追逐他。
薛遣淮以為, 鈴杏會永遠願意為他踮腳, 規規矩矩地走那條他鋪好的, 能夠和他并肩的路。
可有一天,鈴杏卻走偏了。
當她不再是天之驕子,不再意氣風發, 不再是薛遣淮心中那個完美無暇的道侶;她的缺點漸漸難以忽略,任性又善妒, 她好像越來越普通。
也漸漸地,薛遣淮終于不再包容。
在所有人裏,他其實格格不入。便是洛夕瑤也學會了要為在乎的人放慢腳步,只有他像典型的起點文男主,要有配得上他的道侶和二三紅顏。因為作者覺得他那樣優秀不該孤獨一人才對。
大家都在跌跌撞撞地愛與被愛, 只有薛遣淮停在原地, 還以為自己有資格挑選合适的人。
他從不等別人,所以這次也沒人等他。
“你真的挺可悲的, 但我不同情你。”鈴杏的情緒平複下來, 沒再說太多責怪的話。她知道在這段無人問津的日子裏,薛遣淮大概也并不好過。
鈴杏彎起眼眸, 像兒時那樣話家常般:“原來那個是你的雙生弟弟,跟你真像。”
薛遣淮聞言笑了下,“是嗎?”
鈴杏:“跟你一樣混蛋。”
薛遣淮:“……”
“不過在做道侶這方面,他比你強多了。”鈴杏由衷地說,“他是你的改良版,你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他也能做到。他從不在乎小師妹表裏不一,是好是壞都照單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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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他都知道,被愛的人不用太完美。”
薛遣淮的手指微微蜷了蜷,笑容淡了些,看上去有點勉強,“是嗎?”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小聲喃喃,“沉舟那麽好,看來沒人想起我了。”
鈴杏聽到了,但她故意沒反駁。
許久未見,兩人卻相對無言。良久,還是鈴杏先開了口:“你不敢回來,是怕面對我?”
薛遣淮的臉色瞬間煞白。
鈴杏轉頭,慢慢地盯着他。這個瞬間産生了很多難以置信的猜測,張了張口,鈴杏竟什麽也說不出來。她有片刻的失語,腦中嗡地一片空白。
“你……”
鈴杏顫着聲音說:“你也是……”
如果面前這個薛遣淮也是重生的,那麽他肯定知道鈴杏後來是怎麽死的,而且知道的肯定比鈴杏想象得還要多。可為什麽連他也跟着重生了?
薛遣淮慌張地去握鈴杏僵硬的手,似乎想安撫她,想說自己不會傷害她,“對不起,我……”
鈴杏反手就是一掌,用了狠勁,比尋龍谷薛遣淮給她的那掌狠了不止幾倍。薛遣淮直接飛出去撞到牆上,又摔下去,骨節都怕是錯位了,低頭猛地嘔了一大口血,趴着好半天也沒爬起來。
鈴杏打完手還在抖,好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虧得我還念在你這一世算是無辜……”
原來根本沒有人無辜,薛遣淮、洛夕瑤、薛沉舟、司見月——甚至包括她自己。這一切的一切都缺一不可,事态發展成至今,沒有人無辜。
鈴杏緩步上前,捏住薛遣淮的下巴,迫使他劇喘着擡頭,聲音盡量平穩地:“你是怎麽……”
薛遣淮知道她要問什麽,竭力咽下喉間血氣,艱難道:“你逃出問劍宗後就杳無音信,後來我也不再試圖尋你,與小師妹成了婚,并接掌問劍宗。沒過多久,山下便傳來了你的死訊。”
鈴杏冷聲道:“接着說。”
“得知你死訊的當晚,小師妹她——”薛遣淮的表情忽然變得有點古怪,“她自戕了。”
“什麽?!”
…
鈴杏是真他媽想不明白。
洛夕瑤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廢了這麽大勁兒終于把她搞死,都已經走上人生巅峰了,卻在結局快要Happying End的時候選擇了自戕?
據薛遣淮所說,得知鈴杏死訊的當晚,洛夕瑤仿佛如釋重負似的,自那以後就回了房不再見任何人。幾個時辰後薛遣淮覺得不對,再找到洛夕瑤時她已在房中自戕,緊接着他也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便是鬼界無妄城的地牢,薛沉舟廢了他的全部修為,然後笑着替他戴上了雕花面具。
“那你怎麽逃出鬼界的?”
薛遣淮聽到鈴杏這麽問,神色微頓,有些難以言喻的複雜。但關于這個問題,他似乎早就做了回答的準備,道:“我的神魂……其實是天界的戰神戰歸鶴,為了神女曦凰的轉世才下凡的。”
說着,又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原來如此。”鈴杏淡淡地說,“原來你也和太子司閻一樣,都是為了曦凰才喜歡我的。”
薛遣淮一時啞然。
太子司閻是為了曦凰才複生,戰歸鶴也是為了曦凰才下凡,而她只是沾了曦凰的光罷了。
“鈴杏,你別這樣想……”薛遣淮說。
鈴杏冷冷側目,眼底是幹澀的,并不像薛遣淮以為的蓄滿淚光。薛遣淮微怔,換在以前小姑娘肯定是要大發雷霆地哭鬧的。原來她也長大了。
“別自以為是了,薛遣淮。或者我該叫你戰歸鶴?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鈴杏冷着臉,嘴硬得很,“我也有人是真的為我而來的,只有司見月是為我而來的,在他面前,我只是季鈴杏。”
就像神女曦凰和季鈴杏的區別,太子司閻和司見月也有所不同。雖是同魂,卻并非同一人。
鈴杏努力去想她和司見月之間的羁絆,下意識地摸了摸腕間的銀鏈,上面挂着小小的解心匙。這是她在禾水鎮買的,另一條鎖心鈴還戴在司見月的脖子上——思及此,鈴杏突然頓住了。
可那是太子司閻,不是司見月啊。
那個只為她而來的、善良溫純的小師弟,根本就沒有活着走出苦忘崖啊。鈴杏終于後知後覺。
重生以來,她總想着要彌補司見月,卻把所有的好,所有的心疼,都給了太子司閻。而苦苦等待被愛的小師弟,卻在她眼皮底下又一次死去。
心口一痛,這把名為後悔的刀迂回多年,終于切實地傷到了鈴杏。她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回想過去種種,除了故意的冷落、發不完的脾氣和那些傷人的話,鈴杏什麽也沒留給他。所以在苦忘崖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這次可能不行了,甚至爬都爬到鈴杏的門前了,卻還是退縮。
他是被活活疼死的。
鈴杏從不願給他開門,所以他不敢敲。
薛遣淮看到鈴杏遲鈍地眨了下眼,方才還幹澀的眼眶迅速濕潤,而後潸然淚下。她像瞬間抽幹了氣力似的跌坐下來,緩緩掩面,壓抑地恸哭。
“是我的錯……”她說,“是我不好。”
她從未這樣低微地認過錯,也從未在薛遣淮面前哭成這樣過,不知從何時起,鈴杏的笑容和眼淚都已不再是屬于他一個人的了。發現這點的薛遣淮很難過,可現在他連安慰的資格都失去了。
這場在沉默中畫上休止符的争鬥中,好像所有人都是失敗者。不,薛遣淮忽然想起什麽,或許他還沒有輸。他還有和太子司閻打的那場賭。
鈴杏只哭了一小會兒,很快把眼淚擦幹,她才不想把脆弱給別人看。何況這個人是薛遣淮。
待她平複,薛遣淮沉聲開口:“如果你想讓他回來,就得找到神隕木,剜出魔蠱,殺死太子司閻即可。他妄圖逆天改命,早該死在千年前。”
廢話,她當然知道。鈴杏吸了吸鼻子:“可是魔域被曲小棠占領,我怎麽才能找到神隕木?”
薛遣淮頓了下,“誰告訴你神隕木在魔域?”
“啊?”鈴杏也是一愣,“厭聽說……”
“那魔蛟倒是個忠主的,這樣的謊也撒。”薛遣淮冷哼了聲,“當年太子司閻逼婚不成,死在了魔域,神隕木和屍身被他一同帶去了北邊的極寒之地,培育出凡嬰後離開,卻留下了神隕木。”
鈴杏臉色有些難看,“厭聽怎會騙我……”
薛遣淮無奈道:“我以戰神的名義起誓,絕不虛言。厭聽效忠太子司閻千年,好不容易才讓他死而複生,難道他與你結契時是心甘情願?”
很遺憾,“……不是。”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被揭了個底兒掉,這種感覺實在不太好。她別扭道:“我該怎麽做?”
薛遣淮咳嗽兩聲,擦掉唇邊溢出的血跡,一點兒也不計較方才險些被打斷了骨頭。他神态自若道:“神女墓是我親手修的,等會兒我會送你進入真正的神女墓,屆時你将回到千年前,只需按我說的做,就能獲得神女之力重新封印魔棺。”
封印魔棺不讓曲小棠得逞,确實是她來這的首要任務。但這不代表鈴杏願意像曦凰那樣,再次以命封棺,犧牲自己。她狐疑地盯着薛遣淮。
鈴杏的眼神太過警惕,薛遣淮更無奈了。他再三保證,絕不是她想的那樣,道:“其實你什麽也不用做,你只要回去按着原有軌跡走就好。”
“讓我回去,卻不需要改變什麽?”鈴杏猜不出他是何意圖,不自覺地蹙起眉頭。
正想再說些什麽,然而猝不及防感到腳下一空,整個人光速墜落。鈴杏連驚呼都來不及,就被突然刺目的白光所吞沒,消失在原地。
最後看到的,是薛遣淮平靜的眉眼。
在她消失的下一瞬,那道溫柔親和的女聲遲來地響起,帶着微不可察的冷意,“你真卑鄙。”
薛遣淮僵了僵,側身回眸。
只見身後那令他朝思暮想的女子靜立,分明擁有和鈴杏相同的容貌、神魂,兩者氣質卻截然不同。白裙出塵,眉心一點金钿,襯出幾分神性。
她似乎失望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