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今日, 她還是不願意接受我。

我把她鎖在寝殿裏,三餐食水都親自喂,便是沐浴, 我也要蒙着眼睛在她旁邊等待。

我很怕她會離開我。

修長白皙的指節一頓,撂下筆。寬大的掌托起寫滿忐忑心意的宣紙,很輕地收進匣子裏。趴在桌案上的男人眉宇深刻, 漆黑的眸如濃墨, 挺拔的鼻梁高而直,已然褪去青澀, 更加沉穩內斂。

這是太子司閻的不知第多少封情書。

因為曦凰近來很少願意對他表現出溫柔, 也吝啬于跟他說話,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卻沒有人可以傾訴,所以只好一字一句地寫下來。

一開始他以為這大概叫“日記”, 後來才知道應該叫“情書”,他用“情書”記錄了很多和曦凰的點點滴滴, 盡管曦凰從未察覺。考慮到曦凰接受了他以後可能會看,他在“情書”裏也寫謊言,謊稱他和曦凰是相愛的,只是曦凰的愛來得遲一點。

他固執地這樣認為。

其實司閻原本并不懂這些,他是跟着魔域裏的魔族小姑娘學的, 她們說, 寫給喜歡的人的信都叫情書。她們為喜歡的人寫情書,期盼喜歡的人會知曉自己的心意, 她們女孩子都是這樣做。

司閻很羨慕能夠收到情書的人, 他知道曦凰永遠不可能會為他寫情書,所以只好由他來寫。

沒關系的, 他願意。

他總是願意為曦凰做任何事。

将曦凰帶回魔域已經有半月,司閻不擔心天界那邊随時來搶人,他只擔心,曦凰好像越來越厭惡這裏、厭惡他。随着被囚禁的日子漸久,曦凰看他的眼神越來越冷漠,冷漠到他無法忽視。

昨日司閻收兵回到寝殿時,已是深夜,他身上受了很重的傷,但故意沒有讓人包紮。司閻天真地以為,曦凰看到自己受傷,或許還會心疼他。

曦凰很久沒有抱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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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閻囫囵沖了個冷水澡,換了身衣物,然後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床。曦凰背對着他,仿佛對所有的動靜都置若罔聞,始終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不再問他什麽時候放自己走,也不再關心他疼不疼。不再說要離開這裏,也不再說任何話。

司閻看着她同樣固執的後背,良久,終于疲憊地閉上了眼。沒關系的,或許曦凰只是困了。

他閉着眼,這樣對自己說。

安靜持續到了後半夜,曦凰側躺着,睜開眸。她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卻沒有摻雜藥氣。是極其拙劣又幼稚的手段,也是司閻慣用的手段。

許是傷口崩裂了,又滲透了幹淨的衣物,他方才還強撐着洗了個冷水澡。曦凰感覺到身後的男人縮成一團,細細發抖,喘息聲時輕時重,偶爾輕微地痛吟着,盡管他有在很努力地隐忍了。

這動靜曦凰很熟悉,他回來太晚,估計連飯也沒有吃,大概是在胃疼。或許也不止是胃疼。

曦凰聽着他疼,動也不動。

半晌,後背貼上來滾燙的溫度,她抿唇。司閻可能是覺得委屈了,湊得近了些,把額頭小心地抵在她後背。他的呼吸更燙,幾乎要把人灼傷。

但他只是這樣貼着,沒有多餘的動作。以往他還敢去摟住曦凰的腰,現在他什麽也不敢了。

曦凰被他燙得受不了,心裏像灼出個洞,不自覺地抓緊被單。他真的是很難纏,一旦被他纏上了就很難走,曦凰終于忍不住道:“司閻。”

司閻慢慢地睜開濕潤的眸,纖長濃黑的睫毛低垂着,輕喘了口氣,嗓音很啞地應,“嗯。”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麽?”曦凰說。

我想要你愛我,只愛我,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誰都不行,包括你的天下蒼生和世人——司閻當然不敢再這麽說,這很自私,曦凰會扇他巴掌。

胃裏又是針紮似的抽疼,他猛地躬身,發出低低的悶哼聲。他最後道:“我想你幫我揉揉。”

“這不是解救問題的辦法,你得吃東西。”曦凰還是冷漠地拒絕了,“起來,去上點藥。”

“我不、不要……”他咳嗽起來。

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聽着都很辛苦。曦凰一咬牙,狠心道:“那你就疼死,我不會管你。”

司閻不說話了,過了很久咳嗽才止住,只剩下疲憊不堪的輕喘聲。氣氛再次安靜下來,他忽然冷笑了聲,說:“那你就等我死掉好了。”

曦凰一下子攥緊了手裏的被單。

司閻說完,自己又覺得委屈得要命,好像這話不是他說的,是從曦凰口中聽到的。他倉皇地把頭埋進曦凰的頸窩,嗓子眼兒裏像是堵了血。

他低啞的聲音悶悶地響起,哽咽着說:“我不想死,曦凰,我不想死……我想你愛我。”

太子司閻性子強勢又陰沉,高大颀長的身軀像落不下的夜幕,在天界是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此時卻抵在她後背哭得像只被抛棄的喪家犬。

曦凰的眼淚奪眶而出,可她的這條命也不是她自己的,日月和大地是她的母親,司命星君都告訴她了。她沒資格決定別人的生死,也沒資格決定自己愛人的權利,因為她是即将消逝的隕星。

對司閻而言,殉情不是古老的傳說,曦凰知道他會怎麽做。所以她選擇緘默,什麽也不說。

司閻只哭了一小會兒,又開始疼得抽氣,捂着傷口趴在她頸窩裏哼哼唧唧的。曦凰想今夜怕是沒覺好睡了,故作愠怒地說:“你吵着我了。”

司閻僵住,大氣也不敢出,呼吸放輕。曦凰恨他的遲鈍,又說:“去上藥,不然就別上床。”

“……你能幫我嗎?”司閻擡起腦袋,很小聲地跟她商量,“我不想讓別人碰我,你幫我。”

曦凰想說不行,卻想到如果不幫他的話,這頭犟驢肯定寧願去死,便只好答應了。司閻顯而易見地高興了些,翻身下床,要去拿藥和食膳來,但他實在疼得不利索,剛下床就身子一打晃。

“喂!你別……”曦凰趕緊坐起身。

司閻撞在衣櫃上堪堪穩住,又直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出去了。不一會兒,才端着東西回來。

他的臉色很蒼白,漆黑的眼瞳卻很亮,像兩泓倒映着曦凰的湖水,薄唇緊張地抿着。生怕曦凰突然反悔似的,他利落地褪下衣物,黏連着皮肉的也不在乎,将傷口和脆弱都一覽無遺地暴露。

曦凰避開他那雙深情的眼,熟練地給他上藥包紮,盡量減少他的痛楚。司閻靠在床邊,認真地歪着頭看她,彎起唇角,好像這樣就很滿足。

他向來要的不多。

司閻以為這是難得的緩和,可第二日,曦凰馬上又恢複了冷漠,仿佛昨夜的溫情都是夢。不過沒關系的,他想,這點溫情已經夠他撐上好久。

這一仗打完,司閻便能休息幾日了,那些貪得無厭的魔族見主上傷重,想來也會消停些。

聽聞司命星君下凡應劫,司閻記得坊間關于她的傳言——知世間萬物,掌萬物命格。于是司閻轉身去了凡間,花些功夫找到了這位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好像料到他會來,扮作算卦的與那些江湖騙子一塊兒,搬了張桌,立着黃色的幡,那幡上明晃晃地寫着四個大字——“神機妙算”。

今任司命星君是個年輕女子,瞧着頂多二十出頭的模樣,戴了幂籬,根本看不清她的相貌。

司閻眉眼沉沉,在桌前坐下。

鈴杏快緊張死了。

她其實是先一步到這裏的,司命星君對她可熱情了,笑眯眯地叫她換上自己的衣服,等下根據提示行事就好。鈴杏稀裏糊塗地,方才還在刑房裏假扮神女,誰料現在又跑來假扮司命星君了。

她并不知道這中間過去了多少年。

“咳,你好。”鈴杏回憶着那些江湖騙子劉半仙是怎麽做的,煞有介事地說:“伸出手來吧。”

司命星君不知藏在哪個旮旯角,放了只靈鶴在鈴杏耳邊,用于傳話:“你是郎中嗎?”她委婉地用親昵的口吻表示鄙視,“曦凰,我沒想到千年後的你會變得這麽幽默,倒比之前有趣得多。”

“我看下手相不行嗎?”鈴杏撇嘴道,“那些算命的胡說八道之前都這麽幹,我裝裝樣子。”

司命星君:“行行行。”

司閻沒注意到她的異樣,兀自情緒低落地垂着睫毛,眸中如同沉寂無波的古井。他聽話地把手伸到鈴杏面前,攤開掌心,低聲道:“星君。”

鈴杏深沉地應了句:“嗯。”還真別說,她有點想給司閻把個脈了,他看上去身體狀态很差。

鈴杏這麽想,也就這麽做了。她兩指搭上司閻的腕,診他的脈。觸感是微涼的,司閻終于掀起眼皮看她,蹙起眉——他很不喜歡別人碰他。

不診還好,一診不得了,這簡直是死裏逃生的脈象。鈴杏雖不是內行,卻也能看出幾分,不由有些氣急道:“好啊,你又沒有好好吃飯!”

“曦……季鈴杏!”司命星君吓一跳。

司閻果然抽回了手,眉往下壓,顯得有點冷戾的不悅。他沉聲道:“星君,你料事如神,想必知道我來是要問什麽。其餘的,你無需多管。”

鈴杏剎住一連串的話,憋得嘴都歪了。她從沒見過他如此排斥的神色,這種感覺很不舒服。

“好吧,我不管你。但我還是想建議你要好好吃飯。”說到這裏鈴杏頓了頓,找了個自以為肯定不會觸怒他的立場,“不然曦凰會心疼的。”

不料這正正戳中了司閻的痛處,他像是被什麽咬了一口,神色轉變得更加陰霾,看鈴杏的眼神森寒得似要凍死人,冷冷開口:“閉嘴吧。”

鈴杏:“……”

司命星君:“你就別刺激他了。”

鈴杏:“好吧。”

根據司命星君的提示,鈴杏清了下嗓子,拿過桌上的那個竹木簽桶,然後推到了司閻手邊。

“你的命簽。”鈴杏說,“抽一支。”

司閻的手指動了動,幾秒後,才鼓起勇氣似的很小心地抽了一支簽,遞還回去。鈴杏很裝地慢條斯理從他手裏接過,低頭,凝神一看。

靠,上面什麽都沒有啊。鈴杏愣住,司命星君很及時地補了句:“你再仔細看看呢。”

鈴杏凝神再看,上面慢慢浮現出來金色的蠅頭小字,訴了司閻的平生和結局。她越看,臉就越發地沉,最後連對面的司閻都咽了下口水。

“星君……”他很不安地拖着尾調,像是在害怕,輕輕地問,“我們這輩子會有結果嗎?”

旁邊還有幾個算卦的攤子,桌前也有年輕人問同樣的問題,但多半是姑娘。只有他這麽個男人委曲求全地坐在這裏,比那些姑娘還要緊張。

鈴杏卻說不出話來。

司命星君嘆息着,道:“告訴他吧,這本就該由你親口告訴他的,這世間也唯你有資格說。”

于是鈴杏垂眼,盯着桌面,直言道:“你會為她而死,你們這輩子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仿佛那斷頭的刀鍘終于落下,刑犯松了最後一口氣,不再提心吊膽了。司閻了然地點頭,沒有任何要崩潰的樣子,只問:“那下輩子呢?”

這輩子不行,下輩子也可以的,哪怕是一年,一個月,一個時辰也好。只要愛他就好,只要有那麽一刻是愛他的就好。他對愛是那樣貪婪的一個人,可此刻,他願意無條件地向命運妥協。

拜托你,拜托你……

他真的真的只要一點點就好。

可鈴杏很輕地哽咽了,遺憾地說:“下輩子也不會。”後來的司見月,也沒得到一點點的愛。

司閻驀地呼吸急促,低下頭,肩膀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整個人像是被霜打了。鈴杏都以為他要掉眼淚了,卻見他疲憊又平靜地,慢慢擡眸。

“我知道了。”他說。

鈴杏目送他的背影踉跄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了,雙眼放空地癱坐在椅背上,很是惆悵。這兩輩子的坎坷,并不是只有司閻覺得難過而已。

司命星君從暗處走出,掀開她的幂籬,那張臉已是淚流滿面:“知道為什麽要你戴這個了?”

鈴杏恍惚地答:“知道了,嗚。”

“好了,收一收,我有好消息要說。”司命星君在旁邊坐下,将手帕丢到鈴杏臉上,讓她擦。

鈴杏卻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四十五度角仰天淚流,“這麽好的一個乖寶寶,我居然不識好歹,看上薛遣淮那種沒有心的狗男人,我真他媽是個混蛋啊,你能懂我嗎?你成過親嗎?你有愛過一個人嗎?你下凡來歷情劫,你的劫呢?”

“笨蛋,我的情劫已經歷完啦。”司命星君笑眯眯地說,“你和太子司閻的情劫也快歷完了。”

“……”

鈴杏一骨碌坐直了,“什麽意思?”

“你是、你是說……”

神仙所歷的情劫似乎總有個三生三世,鈴杏身在局中,還道若是自己斷不會這般套路。但此時此刻,鈴杏竟生出無限渴盼,希望也有第三世。

“命簽上寫你和他這輩子沒結果,下輩子也沒結果,可現在是第幾世了?”司命星君說。

她笑,“你想想呀。”

鈴杏的眼睛亮起光來,神女曦凰和太子司閻沒結果,問劍宗的天上月和季大小姐也沒結果,可她這一世都重生了,那不就是——

第三世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鈴杏匆匆站起身來,把幂籬摘掉,就要離開,“我該怎麽做?”

司命星君忙拉住她,道:“別急,這裏還沒有結束呢。薛遣淮無法幹涉你回來将做什麽,他對你構不成威脅,重要的是太子司閻會怎麽想。”

鈴杏眨了下眼,“他會怎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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