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有種東西叫‘理論可能性’,一般是通過數學得出的結論。”陸駿道,“數學可以推算出無數的可能性,可是在現實中,我們都知道那只是一種安慰。”
明揚低頭道:“……我以為大家都相信的。”
陸駿侃侃而談:“也不能說不信吧,概率再小也存在。更何況賽車歷史上比概率學更玄幻的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只是……”
“只是什麽?”
“沒什麽。”陸駿搖搖頭。他當然希望周楚能贏,希望周楚可以拿到比去年更好的成績。可是每每當他站在維修區看着遠端發來的比賽信號時,他就會不由自主地站在一個很奇怪的立場上去審視眼前的每一個選手。他得出的結論是,周楚沒那麽好贏,甚至可能,失敗是最好的選擇。
這個結論聽上去難以叫人接受,特別是對于周楚這種好勝心比天高的人來說,給他灌輸失敗教育是大逆不道的。所以陸駿只能把這個想法暗暗記在心中。
周楚一直希望去歐洲接受更為系統化職業化的訓練從而登上國際舞臺,他是有這樣的機會的,并自認為做好了準備,事實上陸駿也這樣認為,直到許迎臣的回歸。
陸駿摸摸下巴,眼睛看着屏幕陷入深思。
本日比賽結束後,周楚把車開會封閉車庫裏,把沈西今一個人丢在媒體面前,自己一個人回到了卧室。他是雖是個北方人,然而東北這樣嚴寒的氣候還是讓他有些不适,坐在冰冷的車架子裏身體無論如何也暖不起來,手都是涼的。
他在漫天大雪中裹風狂奔,白霧迷了他的眼,他好像能看到路,似又不能。在過往的職業生涯中,他很少會有這種茫然的感覺。對于比賽結果,他堅定的認為自己是在竭力追求勝利的,但在他控制之外的事情令他陷入煩躁與彷徨。
周楚有一套自成體系的的強者理論,這套理論信奉在絕對的速度面前,任何招式都是花拳繡腿,任何運氣成分所造成的結果差值都應忽略不計。也就是在這一刻,絕對的強者可以控制比賽結果,如果他不能控制,那麽就意味着不夠強。
只是他有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煩躁還不夠強,還是煩躁隐隐可見的令人無力的結局。他好像一個神經病人,既試圖控制自己,也試圖控制別人。
房間內的暖氣很足,他窩在床上有點犯困,等沈西今回來時候才把他叫醒。
“怎麽了?”沈西今問,“我看你今天好像沒什麽心勁兒,不是跑得很好嗎?”
周楚搖頭,沈西今問他要不要去吃晚飯,他說自己沒有胃口。沈西今幹脆躺到了床上,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直言不諱道:“你這樣下去,明天可是很難繼續再比賽的。”
Advertisement
“沒事。”周楚道。
“你自己是不是也覺得希望渺茫?”沈西今道,“跑了幾乎一整個賽季,不得不承認,許迎臣仍舊是實力頂級的車手,他太難被打敗了,幾乎不存在失誤。有時候在他後面等發車,看着他起步,那種姿态給人的感覺都是不同的……”
周楚問:“你想表達什麽?”
“我只是從一個純粹欣賞的角度去表達。”沈西今笑笑,“我想你也應該是這種感覺才對,畢竟人都喜歡比自己強的對手。”
周楚道:“我沒覺得有什麽了不起。”
“嗯嗯,是是。”沈西今敷衍了兩聲,沉默停頓後,正色道,“我忽然……忽然有點期待明年了,會有像小明這樣新的車手進來,還有像許迎臣那樣強大的‘敵人’。對我們而言應該是充滿挑戰的一年吧?”
“我們?”周楚起身走向窗邊,再怎麽密閉的玻璃窗都抵擋不住風透進來,他背身不知道在想什麽,随後說:“我不确定。”他和陸駿聊過很多次,心中也做過若幹計劃。在原本的設定中,他應該在拿下今年的總冠軍之後休息一到兩個月,然後動身飛往歐洲,自己的職業道路也将開啓一個全新的篇章。
他計劃得很好,但現在這個總冠軍的名頭似乎在逐漸遠離他。
沈西今一直都知道這件事,他對此的态度有些暧昧。如果周楚不在,他會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自己的比賽上并且得到一個很大的提升,只是周楚的計劃中沒有他這件事多少令人唏噓。站在理性的角度,他又可以接受,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個人的計劃總比兩個人要實現。
次日的比賽因為天氣原因一直在延時間,本來早上就應該開始,結果推遲到了午飯後。周楚怕影響比賽狀态,中午吃了倆雞蛋墊肚子,然後就和沈西今從封閉車庫開車出來去了維修區。
徐正文早就帶人等候,在發車前往第一個比賽路段之前,他們大約有二十分鐘的檢修時間。昨天回來時周楚的車沒有什麽大問題,但是為了應對極可能拖到晚上的比賽時間,所有車都需要加裝大燈,這就不得不多花一些工夫。
周楚一直很相信徐正文的能力,安然地等他處理完畢之後,對着徐正文比了個拇指,駕車駛出維修區。
“今天一共有六個賽段。”沈西今向周楚複述最有一個比賽日的安排,“中途可以回來一次維修區,從我們的發車時間來看,基本最後一個賽段天就黑了,我會提醒你注意安全。”
“嗯。”
國內跑夜賽的機會不多,雪地夜奔的危險系數更是直線上升,但危險意味着更大的刺激與挑戰,所有車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期待着比賽的開始。
周楚的發車時間很晚,等他上路時是這一天中溫度最高的時刻,偏西的太陽把路上的積雪烤化變成了冰沙,這要凍硬的冰雪路面更加難以處理。周楚不住地調整方向盤修改方向,在猛然轉到西向的路面時候,陽光打在白色的帶着水汽的路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周楚不由自主地想要閉眼睛,沈西今說話打斷了他,周楚強迫自己看路,等在下一個轉彎時境況才好轉起來。
他們在各個賽段之間轉移,天色慢慢變黑,比賽也終于來到了最後一個賽段。
“這個賽段有十七公裏,不算很長。”沈西今說,“但是中間有兩公裏左右完全在林地中,沒有燈,要格外小心。現在氣溫已經降下來了,他們白天掃化的路面應該也開始凍住了,我會提醒你路面狀況,但是你也要注意速度。”他說着打開本子,上面有抵達上一賽段時候記錄的其他選手的比賽用時,“我們目前的成績很好,我相信只要順利完賽,登上領獎臺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周楚問:“許迎臣在什麽位置?”
“他……”
“他在我前面是嗎?”周楚平和地問,“快我多少。”
沈西今回答:“沒有多少,兩秒九。”
周楚不再說話了,心中計算好了最後一個賽段的節奏安排。發車之後,周楚一路平順地駛過賽道,時間上也與許迎臣咬得很緊。夜幕的賽道看上去昏昏沉沉,只有加裝的大燈才能将路面完全照亮,可每個彎道後面的內容變得連領航都不能确定。
他們馬上進入到了漆黑的林地中,沈西今報完路書之後看這前方黑洞洞的世界産生了擔憂,再一看周楚的時速,立刻說道:“周楚注意車速,一百米之後接左五,太黑了。”
周楚“嗯”了一聲,速度卻沒有降下來。他大多時候會聽沈西今的話,但在某些時刻,他又有着自己固執的堅持。沈西今重複了一遍“左五”之後就覺得身體出現了朝一邊倒的慣性,忽然,他們的車前有一個小小黑影嗖的飛過,饒是周楚反應迅捷,握着方向盤的手也不受控制的挪動了一點點。
就是這麽輕微的一點點,致使他的車後輪滑出了道路碰到了石頭,高速賽車淩空飛起,橫着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最終落地時外包圍被刮掉了一半。
幸好車內的防護很周全,兩個人像是被丢進滾筒洗衣機攪動一番之後安然無恙。周楚調整好賽車重新回到賽段上,繼續往前跑。
這樣一個插曲使得周楚的比賽用時比原計劃的多了一點,這對他而言無疑是重大失誤。等抵達終點時候,他甚至沒有心情去看最終用時。
“你們這是……”徐正文在維修區看到周楚的戰損賽車開回來時大吃一驚,“怎麽撞成這樣了?”
沈西今抱歉地說:“車給翻了,只能這麽開回來,不知道有沒有其他問題。”
徐正文道:“沒關系,人沒受傷就行。”
沈西今看看走遠的周楚,在最後一段比賽中,周楚的表情很難看,手一直在微微發抖。他說自己沒事,以沈西今對他的了解,興許有受傷,不過不是身體上。
沈西今知道,翻車的那一瞬間,周楚的心理防線已經被瓦解了。他既不能控制許迎臣的比賽節奏,最終也無法控制自己的。
全年分站比賽就此結束,許迎臣不意外的拿下了積分總冠軍,而極點車隊也在衆位優秀車手的幫助之下拿到了年度車隊總冠軍。這一刻不論對于極點也好還是對于許迎臣也好,都是榮譽的一刻,事實證明強強聯合會産生更為美妙的化學反應,而許迎臣初回賽道時的那些議論與質疑也統統不見。
媒體和觀衆送給他的只有四個字——王者歸來!
周楚最終連登上領獎臺的機會也沒有,記者們發瘋似的想要找到他,甚至不惜想要去酒店門口堵人。周楚心煩意亂,連沈西今都無法為他開脫,兩個人紛紛消失在衆人的視野範圍內,只有陸駿被逮到盤問。
“請問,本年度的最終比賽結果是否證明周楚其實更适合極點資源衆多的車多?”記者問陸駿,“counter pick這樣量級的車隊是否會影響一位天才車手的發展?”
陸駿很尴尬,想了想,只好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既然選擇了比賽,就應該尊重任何一種比賽結果。”
記者喋喋不休:“請正面回答問題,counter pick車隊的現有資源和體量是否會限制周楚這樣的天才車手的發展?”
陸駿對着鏡頭沉默了足足五六秒,他也覺得很煩,明明比賽輸贏都很正常,可為什麽這群無聊的記者就是喜歡渲染恐怖氣氛?他輕輕“咳”了一聲,正色說道:“我覺得這算是無稽之談吧,一個賽季的比賽能證明什麽?”
“可是這個賽季他的成績很不好……”
“你小時候次次考試考滿分?”陸駿道,“我們國內的賽車運動本就是在非常貧瘠的土壤上靠着極其有限的資源建立起來的,包括我們這代人在內都需要很多摸索和實踐才能得到國外那些選手早就得到的結論,這樣的過程就意味着必須要允許失敗和接受失敗,并且要勇于承認失敗的價值要遠大于成功。現在這些車手還很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我相信未來一定是朝着更好更快的方向去發展的,那麽眼前的坎坷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最會講大道理,嘴上的話術一套一套的,就是不回答記者問題,也不給記者繼續提問的時間。記者們感覺像是上了一堂思想政治課,為了避免老師拖堂,趕緊又問了幾個無傷大雅的小問題之後跑路走人。
另外一邊,還有媒體圍着許迎臣和李斯達采訪,依稀記得有人在賽季初時問過許迎臣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評價自己的狀态和周楚的狀态。那時候許迎臣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叫他們等最後一站結束時再問自己。
現在舊事重提,許迎臣好像無法回避,他正在想着,李斯達笑嘻嘻地說:“哎呀你們真的好壞,就喜歡問這種挑事兒的問題。我覺得這個答案都沒有必要再說吧,大家平時關系都那麽好,我可是很喜歡周楚的诶,我才不會……”
他想把記者們都擊退,沒想到許迎臣開口說:“我覺得應該是我的狀态更好一點,周楚還是太年輕了,對于很細節的處理比較自信和激進,也因此失去了很多機會。”
衆人嘩然,沒想到許迎臣給出的答案這麽直接,好像全然不顧周楚的想法。
也許這就是車手應當有的個性才對。
這個夜晚注定對于很多人來說是信息量爆炸的,極點那邊包下了當地最好的飯館開慶功宴,而陸駿他們這邊除周楚之外的人狀态還算正常。
只有周楚一個人悶在房間裏不露面。
“你說……他會不會突然發瘋?”明揚在飯桌上小聲問陸駿,“我看他回來的時候臉色真的特別特別差,以前沒這樣過。”
陸駿道:“可能這個結果比他預想的還糟糕吧。”
“我也是沒想到,他竟然會翻車。”明揚道,“明明……哎,不說了。”他不知道怎麽的,在這一刻好像特別能夠理解周楚。輸比賽的滋味他懂,輸重要比賽的滋味他也懂,輸給一個特別重要的人的滋味他更懂。
現在多重debuff疊加在一起,如果換做他,他肯定已經開始氣得吐血了。
明揚對許迎臣也展開了更多的幻想,他贏不過周楚,周楚贏不過許迎臣。許迎臣在賽道上的強勁風範他有所領略,但是真的在一起比的話又是什麽感覺呢?
“不過也不算壞事。”陸駿倒是不太擔心周楚。他一路看着周楚走過來,這人始終順風順水,處理比賽也算是沉着冷靜,職業生涯上沒有什麽太大瑕疵,美得索然無味。比賽結束時陸駿看到周楚那副表情回來,竟覺得這樣的他似乎才生動了一些。
“輸得起才贏得起。”陸駿道,“後面的路還長得很,回去還是先把車修了吧……”
徐正文道:“還有那個必要嗎?”
“哦對!”陸駿道,“明天出新規,完了完了,車都要沒了,周楚這下心态炸定了!”他嘴上說着喪氣話,臉上卻是神色狡黠,仿佛真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不是那群記者,而是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