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明揚倔強地想要擦掉眼淚,但他忍不住地哭。劉玉珍的表情也不怎麽好,她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從小到大你都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孩子,但其實這也不是你的錯。”她要一個人帶着明揚,還要打工賺錢,很多時候面對生活的圍剿只能表現得束手無措。她也很想做一個和善的人,像自己年輕時那樣無憂無慮,但這好像并不能解決問題。明揚叛逆不服管教,往往會把劉玉珍逼得發瘋。事情過後,劉玉珍總是會懊惱,因為明揚變成現在這副模樣,責任在于她。
如果,她想如果明揚從小就能有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和充實的物質條件,那麽是不是也可以成為“別人家的小孩”?
每每想到這些,她都會産生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她稀裏糊塗地成為了別人的妻子,又稀裏糊塗地成為了別人的母親,在此之前沒有任何人告訴她後果和代價,她沒能換來一個幸福的人生,得到的只有滿目瘡痍和痛苦失敗。
她變得暴戾兇悍,連明揚也不放過,可是在她的心底裏,她覺得自己對不起明揚,随着明揚慢慢地長大,她開始變得不敢面對明揚。
只是有些話反倒是能借着這樣一個場合說出來了。
“如果做父母要考試的話,我一定是不及格的。”劉玉珍低垂着頭,一杯又一杯地給自己灌酒,話漸漸多了起來,“我剛剛跟你講的确實是我的心裏話。我很後悔讓你出生,我生你幹什麽呢?讓你來這個世界上受罪嗎?我那個時候什麽都不懂,後來你爸又跑了,我不懂為什麽這些事都讓我趕上了。我的老公是個負心漢,我的孩子總是在惹是生非。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會是什麽樣呢?可是這就是人生,沒有改變的餘地,我只能接受這個現實。明揚我這麽跟你講是因為你長大了,你應該知道像我這麽過了半輩子到底有多失敗,我什麽都不能給你,我沒有能力,所以我也沒有臉跟你要東西。”
“可是……”明揚聽不懂劉玉珍的話,只會哭着問他本能産生的問題,“你不是我媽媽嗎?”
聽到這句話,劉玉珍的表情在臉上凝固,倏地,她的眼淚毫無征兆地從面頰上流淌下來。她慌亂地站起來走到窗邊,背對着明揚,像是在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她用袖子擦拭眼淚,背影看上去有些顫抖,電視裏流露出的快活氛圍與眼前形成鮮明的對比。
良久,她轉過頭,一字一句地問:“我抛棄了你,你不恨我嗎?”
明揚不知該如何回答。劉玉珍的種種行為對他而言确實不能稱之為負責,尤其是把他丢給陸駿的行為更是不管不顧,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和立場來看,哪兒有母親能這麽相信一個陌生人從而把自己的兒子托付給對方呢?
幸運的是陸駿不是壞人,但凡有些不幸的話,那麽明揚的人生都要朝着另外一個方向發展了。
但奇怪的是,人是認知會随着年齡閱歷的增長而改變的。明揚在這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仿佛加速了自己的人生,他體會到了很多“得到”與“失去”,認識了新的朋友,見過塞北的大漠風沙與天池的皚皚白雪。他在人生的路口搖擺不定,第一次開始主動思考自己的未來。
他原來總是在做不良少年該做的事情,肆意的破壞世界規則并以此為樂,在街上狂飙制造危險氣息。他覺得這快樂無比,自己也變得與衆不同,那些在教室裏老實背書的都是無趣的書呆子,只有他是鮮活的靈魂。
可明揚現在回看過去,便開始覺得也許事情不如他所想。從頭到尾,他可能只是一個活在封閉世界裏自我感動的傻逼罷了。
“也許……也許……”明揚握緊雙拳,同自己做着激烈的對抗。他不想談及“和解”這個詞,他與劉玉珍半斤八兩,各有各的過錯,誰要諒解誰呢?他沒有那種姿态,劉玉珍自然也沒有那種姿态,他只能咬牙承認:“也許我也做錯了很多。”
劉玉珍看着明揚拿過自己放在桌子上的酒杯,緊接着倒了一大杯之後擡頭灌進喉嚨裏。他被嗆到了嗓子,咳了幾聲,然後看向劉玉珍:“媽,我不想再像過去那樣了。”
“那你要怎麽樣?”劉玉珍問。
明揚搖搖頭,這個問題他一直都沒有得出過答案。只是這一次,他隐約察覺到,自己可能離它很近了。
“總之,不要像我這樣。”劉玉珍走回來,頹然地坐在椅子上,“你還小,即便做錯了也還有很多重來的機會。如果你繼續問我,我還是會跟你說以前一樣的話,你的路要自己選,選了就不要後悔。”
這好像是劉玉珍用自己全部的失敗人生總結出來的經驗。
明揚頓了頓,卻反問劉玉珍:“難道你自己沒得選嗎?”
“我……”
“那你想過什麽樣的人生?”明揚這話仿佛問住了劉玉珍。她只是覺得疲憊和忙碌,總是活在悔恨中,但她好像未曾真正的思考過眼前。她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只能在午夜夢回時把一切寄托給幻想。
明揚忽然說:“陸駿也問過我很多次。我原來只是把車隊當做暫住的地方,如果去做什麽職業車手就可以不用上學,還有人管飯發工資,那真的再好不過了。後來我越來越不明白我做這一切的意義了,我覺得我只是被你抛棄,然後被陸駿規劃人生。我不想按照他說的去做,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我想了很久,如果我只能把這麽一件事做好,那我就去做。不需要意義,也不需要理由,我也根本不想知道哪些事情!”
他的酒勁上來了,情緒顯得有些激動,站起來繼續說:“我可以承認我不是一個好孩子,我不夠懂事,我從來沒有替你考慮過,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覺得我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我可以自己賺錢了,你也不需要管我,你可以過你想過的人生的啊!”
劉玉珍以手掩面,明揚站在她的面前,她則是保持這樣一個姿勢陷入沉默,兩個人像是對峙,又像是在進行某種意識層面的交流。最後劉玉珍說:“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
這個阖家團圓的夜晚對于劉玉珍和明揚來說顯然擁有了更多的意義,他們并沒有聊更為深入的內容,也沒有像電視劇裏那樣哭得撕心裂肺摟抱在一起袒露內心最終達成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他們不太像一對标準意義上的母子,他們都憐憫對方,但對話內容鮮少有直抒胸臆的溫情。
連春晚都沒有看完劉玉珍就要去睡覺,因為她明天一早要出車拉貨。
明揚沒有離開,而是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裏。許久沒有人住的房間依舊整齊,仿佛像他走時的樣子。重新躺在曾經睡了那麽多年的床上,他竟覺得無比踏實,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次日劉玉珍起得很早,明揚也醒了過來,見劉玉珍要出門便問她要去哪兒。劉玉珍簡單交代一番,明揚意外地提出要陪劉玉珍一起去。
他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窩在那輛五菱裏面與成堆的貨物在一起寫作業或者無所事事。而這一次,他坐在了副駕上。
“我幫你開嗎?”明揚說,“那個地方我認識。”
劉玉珍搖搖頭:“不用,我自己來吧。”
明揚道:“我車技很好的。”
“嗯,我知道。”她還是沒有答應明揚,一腳油門踩下去就上了路。劉玉珍常年在路上東奔西跑,是老司機中的老司機,明揚對于駕駛的最早接觸和認知都是從她這裏來的。明揚看着眼前不斷縮進的路,聽着破舊音響裏的懷舊老歌,這樣的場景漸漸變得有些熟悉。
“聽人說海南很好。”劉玉珍忽然說道,“從這裏開車出發,幾天就到了。”
明揚問:“那你想去嗎?”
劉玉珍說:“我沒有時間。”
明揚重複問:“那你想不想?”
“如果有空的話。”劉玉珍含糊地說,“……我都還沒有去過。”
明揚聽了劉玉珍的話後目視前方,冷不丁地回答:“我也挺想的。”他轉頭對劉玉珍笑了笑,說道:“我們就開這輛車去吧,我們輪換開。”
劉玉珍問:“開車很累的。”
“不累。”明揚說,“我喜歡開車。”
這一次,他的口吻無比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