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

陸駿在長椅上坐了好半天才勉強穩定住了自己的情緒,他看花車游行馬上要結束了,便回去人群裏找到明揚和韓飛淩。

兩個小孩始終沉浸在玩樂的興奮中,察覺不到陸駿的變化,一直玩到晚上看完煙花才戀戀不舍地回去。

法院的判決書來得很快,陸駿拿到手之後仔仔細細通讀了一遍,心情已無太大波折。簡單來說,除了在一些細枝末節上進行了駁回,法律基本認同了張承寅的訴訟內容。當他看到最終賠償金時,竟然意外地笑了出來。

張承寅一向是個很會把握分寸的人,他提出的數字不至于離譜到讓陸駿這輩子都還不完,但卻足夠讓陸駿身無分文從此退出這個行業。

他太了解陸駿了,了解陸駿的性格喜好,了解陸駿的身家背景,他知道陸駿的臨界點在哪裏,并且可以在最後一刻無情地去執行。

也許陸駿沒有自以為地那麽了解張承寅,或者他的心底裏始終保留着一絲半點的善意,他厭惡現在的張承寅,卻又覺得如果是當初的張承寅不至于此。

陸駿和自己的律師交流了一下目前的情況,律師給了他很多建議,但是最終的定奪權在他自己的手中。陸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慮,連徐正文給他開的購買清單都忘記查收。他在基地的辦公室裏看着太陽緩緩落下時才會驚覺,原來一天就這麽快而毫無意義地過去了。

“你在這裏呀?”沈西今推開門,“剛剛我敲門以為沒人。”

陸駿回神,揉了揉眉心:“哦,我在想事情,沒聽見。”

沈西今說:“那既然你在,就看一下小徐的單子,他再等配件給小明修車。”

陸駿打開郵箱找到配件清單,第一眼先去看最後的總價,看完之後眼睛突突得疼,他把文檔關閉,低聲對沈西今說:“能緩兩天嗎?”

“怎麽了?”沈西今走過來,輕聲問,“你從上海回來之後狀态就很不好,有什麽事情嗎?”

陸駿擡起頭望向沈西今。此前他最糾結的其實是他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車隊裏的人,理論上來說這是他從前東家帶出來的是非,跟現在的人沒有任何關系,大家完全沒有必要來分擔他的責任。只是現在壓力全集中在陸駿一個人身上,靴子落地之後他開始變得茫然。

沈西今是個聰明人,他在看到陸駿的表情之後腦中就有了信息線索,他試探性地問:“是和張承寅的事情嗎?”

“哎……”陸駿決定不再隐瞞,“我跟他的官司你應該知道,就在上海的那幾天出結果了,官司輸了,要賠不少錢。”

沈西今聽到他說出來的那個數字之後眼睛不由瞪大:“那繼續申訴呢?”

陸駿道:“我跟律師聊過,現在北京的法院涉及這種金額的案子其實都會一審二審溝通好才會判決的,上訴翻案的可能性不大。撐死改改數,但微乎其微,約等于無。而且二審受理是在三到六個月的時間裏,那會兒已經是賽季中期了,誰能拖得起呢?不上訴還能剩下一筆律師費。”

沈西今問:“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有。但是……”陸駿沉吟,接下來要說的內容對他而言有些難以啓齒,“就是去求張承寅,在執行階段和解……”

“……”沈西今知道,這對陸駿而言是最不可能去做的一個選項。

陸駿忽然問沈西今:“你要是張承寅,你會在這個時間節點上跟我和解嗎?要知道你已經贏了。”

沈西今帶入自己去想,在已經立于不敗之地掌握一切主動權的情況下,确實沒有必要接受輸家的和解。除非……

“要開你能開出來怎樣的條件。”沈西今道,“以及這是不是張承寅想要的。”

“……”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沈西今看陸駿面露難色,提出這個問題時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你……是不是沒有糾結張承寅的态度,而是在糾結自己要不要去求張承寅,對嗎?”他見陸駿眼色一震,便知自己猜中了陸駿的心思,繼續說道:“我知道這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很難,但是如果連試都沒有試過的話……”

之前陸駿于張承寅有過多次極不愉快的調節環節,張承寅提出的條件他無法接受,于是哽着一口氣要和張承寅打官司。可是現實就是如此血淋淋,不論人情世故是如何,他就是在法律層面上違背的合約,所以他應當為此付出代價。

那麽然後呢?他就應該像個被社會教做人之後的傻逼似的灰溜溜地去找張承寅求和嗎?然後天真的對他說:“我之前不知道後果真的那麽嚴重,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是這樣嗎?

陸駿揉了揉鼻子,他起身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沈西今只是安靜地看着他,沒有打擾。陸駿走到了窗邊停了好一陣才回頭對沈西今說:“也許你說的對,與活下去相比,自尊不值一提。我再去找張承寅談談,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別的法子。”

陸駿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跟張承寅有過私下聯系了,他打開張承寅的頭像,很奇怪,兩個人沒有互相拉黑也沒有互相删除,就那麽靜靜地躺在對方好友列表深處,仿佛只要不看到,就可以當對方不存在。

最近一次聊天記錄還是一年多以前,張承寅說,陸駿你不要後悔。陸駿沒有回複,聊天內容到此結束。

陸駿心想,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叫後悔嗎?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磨蹭,好久之後才按了下去。張承寅今天多半無聊,因為他很快接起了電話。他知道是陸駿,不過他沒有先開口,等着對方破解沉默。

陸駿磕磕絆絆地說想找他聊一聊,他當然知道是要聊什麽,便說自己現在人在上海,如果想談就明天,然後給了陸駿一個酒店地址。

陸駿一宿沒睡着覺,腦內反複模拟着和張承寅的對話,買了很早一班車去了上海。等到了酒店前臺時,工作人員說張承寅特意囑咐過睡覺的時候不想被打擾。陸駿只好坐在大廳裏等,等到中午飯都過去了也不敢離開。

約莫下午時,才有領班過來找他,說張承寅可以見他了。

陸駿早就被漫長的等待磨平了情緒,等來到張承寅的房間時,見到張承寅站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幾乎觸手可及的東方明珠。

“來了?”張承寅轉過身來,“坐。”

陸駿不喜歡張承寅鈍刀子割肉的态度,坐下之後打算直奔主題:“我這次來是想跟你談一下官司的事情。”

“我知道。”張承寅看着陸駿,很認真地問,“所以,你想要具體聊什麽?”

“我想……”陸駿在張承寅的目光掃視下如坐針氈。張承寅怎麽可能不知道他想懇求的事情?張承寅只是想聽他親口重複一遍罷了,而這中間發出來的每一個音節,都是對陸駿自尊的撕扯。

就在陸駿幾乎說出口的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擡起頭與張承寅對視:“我想知道,你想要什麽。”

張承寅有點意外,但是這并不影響他保持勝利者的高姿态,慢悠悠地對陸駿說:“我想要的一直都很明确,就是你解散車隊。不過你一直都不肯,那只好打官司了。怎麽,現在真的意識到自己賠不出來那些錢,就想一切重頭來過?”

“別的呢?”陸駿硬着頭皮說,“除了解散車隊,別的呢?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就算是錢也可以,數目上我們能談嗎?”

“陸駿,你是這麽天真的人嗎?”

陸駿在從業生涯裏有諸多千萬級別的談判,他一貫鎮定自若談笑風生,哪怕落入下風也從未像今天這般失态。他定了定神,問張承寅:“你就這麽想毀了我現在擁有的一切?”

聽到這句話,張承寅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他本斜靠着沙發靠背的身體向前傾斜,對陸駿說:“是你先毀了我們的一切!你知不知道你帶周楚離開的時候車隊損失有多慘重!難道你就沒有考慮過後果嗎?你現在拿什麽臉來反問我?”

“你怎麽就不看看你都在做什麽事情?”陸駿厲聲道,“在賽道上肆意違規賄賂官員,甚至還跑假賽,這種事情傳出去你覺得車隊還有未來嗎?”

“那你傳出去啊。”張承寅滿不在乎,“你有證據嗎?”

如果陸駿有切實的證據,那麽他的官司也不會輸。在早年間兩個人共同經營車隊時面臨過許多坎坷,陸駿和張承寅都明白,競技體育是需要成熟的商業運作才能很好的維持下去,而運作就會涉及到許多人情世故。那段時間他們見過很多所謂的投資人和領導,陸駿并不感到陌生,反而變得有些麻木。他覺得疲憊,不想再應酬,明明是來實現理想的,怎麽到頭來又變成了喝酒應酬的商業邏輯?張承寅明白陸駿的所思所想,便把這一切抗在了自己的肩上,讓陸駿安心進行車隊內部管理。

陸駿不知道事情怎麽就發展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也許僅僅只是因為張承寅在一次仲裁中給予了對方一些好處,潘多拉之門就這麽打開了。等陸駿發現為時已晚,腐敗的黴菌已經滲透到了極點這顆參天大樹的根部。

張承寅是一個意志力和決策力都非常強的人,他認為對的事情很難被修正改變。陸駿與張承寅溝通無果,他不想眼睜睜地看着兩個人過去共同努力的成果在未來某個時間點轟然倒塌,所以他只能選擇離開。張承寅極力反對,他雖然不接受陸駿的意見,但是他也不想失去陸駿,只要陸駿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發誓可以把事情處理得天衣無縫。

極點體量這麽大,成績這麽好,商業價值這麽高,多方利益都捆綁在這上面,沒有人會讓它倒塌的。

但這違背了陸駿的本意,他在賽季末選擇離開,不久之後周楚也離開了,極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動蕩危機。

“那……”陸駿退而求其次,“我單方面離開車隊可以嗎?我自己走可以嗎?”

“解散它。”張承寅斬釘截鐵。

“……”

“陸駿,我給過你機會的,是你自己不珍惜,現在又舔着臉來找我。”張承寅起身站在陸駿面前,微微彎腰,一手撐在陸駿肩後的沙發背上,“解散車隊,既然你想離開,就離開的幹脆一點,我不會再找你的麻煩。你可以留下那麽一大筆錢,在北京有房子有車子,可以過富足的一生。甚至那個問題我可以反過來問你,你還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

“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張承寅的眼神很真誠,仿佛這對于陸駿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陸駿看着近在眼前的張承寅只感覺到陌生,那個曾經在一起做夢的同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純粹到極致的商人。這個念頭讓陸駿冷靜了下來,他注視着張承寅的雙眼,搖了搖頭,輕聲說:“不再是了。”

張承寅收回了自己的手,站直,深吸了一口氣,眼神變得冷漠。

“承寅,你很了解我,但是也許你并不真正了解我。”陸駿也站了起來,在這一刻,他徹底地否定了自己之前準備的所有演講稿,他要對張承寅說出此時此刻他真正的決定,“你不會改變,我也不會改變,我們沒有什麽可以談的了。我會把錢如數賠償給你,絕不拖欠。”

他轉身要走,張承寅對他怒吼:“陸駿!你把自己賠得傾家蕩産到頭來不還是一樣的結果?以你的腦子不會算不明白這裏面的利弊關系,你不就是為了跟我置一口氣?在我面前服個軟對你來說就那麽難嗎!”他上前一把拽住了陸駿的衣領,把人拎到自己面前,“我他媽當初像狗一樣求你的時候你想沒想過我的感受?你什麽都不想的就離開了我,離開了車隊,你多清高?我多卑劣?可我的付出就不是付出嗎?你帶走周楚,可周楚他媽的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到頭來他還不是把你給踹了!他知不知道他的債也要你來背啊!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很可笑嗎?”

陸駿不想再和張承寅多說話,只是用手去掰開張承寅攥緊的手指。張承寅幹脆将手一甩,陸駿被迫倒退幾步。

“好,你說要賠錢,那就賠吧。”張承寅重新整理了情緒,方才的失控仿佛是一場錯覺,他仍舊高傲,仍舊不可一世,“我還是那句話,陸駿,你不要後悔。”

陸駿垂着頭,良久,他才擡起頭,搖了搖:“絕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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