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劫囚(捉蟲)

劫囚(捉蟲)

王镖頭最後的記憶,是燕雲城主遮面的青紗動了動,很輕,輕到微不可察。

然後,他的思維在下一刻被停止,終結。

是被毒針從後脖頸子刺入的,只成一個比耳洞還小的孔。

大堂內的其他人,包括掌櫃和小二,後脖也被紮進一根針。

這樣定住人的手法,叫“不殺人不見血”,令受害者長達數個時辰失去知覺。

十八個殺手似乎已經見慣了這種場面,他們熟練地将這些人全移到後頭去——那裏自然早就被處理妥當了。

現在,整棟樓,只剩下燕雲的一十九個人。

“主公,屬下辦事不力,清場遲了。”方才在二樓閣子裏發話的那個男子,是號角的騎主彭烈寒。他單膝跪地,恭敬地低着頭,不敢擅自做下一步行動。

青紗又起伏了一下,從紗裏傳來一絲呼吸,和一聲低沉的“嗯”。

“他,要來了。”燕雲城主緩緩地說道,他的嗓子令人吃驚的沙啞,就好像被煙熏過一樣。

絕對不好聽。

“是,屬下這就準備。”

“也不知道那個趙咫遙是主公什麽人?”男子順從,他身後的少年阿簡卻忍不住嘀咕,輕輕地,不敢說大聲:“區區幾個押差,主公竟然令我們全部出來。”

“阿簡——”名槊的老者把阿簡的胳膊一壓,叫他住嘴。阿簡本來還想瞪他,猛瞟見前面的城主,他明明罩着青紗,不見面目。阿簡卻覺得城主的目光,猶如斬頭鍘刀一樣,正在落下來。

涼得他不由自主摸摸脖子,不敢再抱怨一個字。

“阿簡!”老頭叫他,還伫着做什麽,要做事了!

少年打一個激靈,趕忙跑了過去。

當燕雲城主走到右側偏上那張桌子邊的時候,整個大堂裏又重新恢複了熱鬧:一個男掌櫃噼裏啪啦打着算盤,一個女掌櫃站在爐前磕着瓜子,聽着閑話。三個小二忙出忙進,端端菜掃掃桌子,偶爾也在客人中間插幾句話。

剩下十三個客人,有三三兩兩結隊的,也有孤身一人的,或是腳夫,或是镖頭,或是閑漢,或是市井夫婦,散落在廳堂內的各個位置。

萍水相逢,把酒閑談。

“主公,俱妥。”男掌櫃彭烈寒面向右側偏上的那張桌子躬身。

“嗯。”城主點點頭,鬥笠尖斜了斜,青紗更垂幾分。

而後,他就在這桌邊坐下來,将帶紗的鬥笠慢慢取了,放到一旁。

他露出一張極其陽剛的臉龐,皮膚略黑,卻掩不住兩道劍眉下炯炯的雙瞳。

這,就是燕雲城主李純柏的模樣——很符合民間對他的描述:世上最威武強悍的男人。

“差不多了。”李純柏擡起指節粗大的右手,捋了捋自己的三牙掩口髭須,喉頭一滑:“小二,給我上一盞茶。”

的确是差不多了,他剛剛飲下半盞茶的時候,十二個押差的公人,押着六十四個囚犯來到了這必經之路唯一的酒樓。

他們叫犯人聽在外面,全蹲下來。八個押差守着,另外四個先踢了犯人們數腳,方才進來買吃買水。

“殺出去!”李純柏突然高聲命令道。他自己就先縱了身。

十八騎都是一愣,他們一貫穩重多謀的城主,為何突然就放棄先前的計劃,要莽撞撞就這麽殺出去?

莫非是城主有什麽新的計劃?

十八騎相視不解,但還是迅速跟着沖了出去。

這十二個押差并不難對付,彈袖掃塵般,很快解決——只是城主是直接用拳頭将他們擊斃的,難免爆出血來,顯得地上有些髒,拖沓不幹淨。

這絕對不是城主的風格。

衆皆疑惑。

“城主……”連彭烈寒也不禁住上前去發問,卻發現他們的城主早已閃到了角落裏,他把自己的身子藏在屋檐的陰影下面,頭微低,似想避開又不想避開。

他秒殺了那些押差,卻主動和那一批囚犯離得遠遠的。也不去解開他們的繩索,把這批囚犯也搞糊塗了。

他們瞪大眼睛,瞧着遠處這個解救了他們的雄健男人,一會兒把雙手放在身前,一會又負在背後。

他此刻的表現,難道是……不知所措?

“嘩啦”數聲響,是阿簡忍不住,抽出貼身的薄刀,一下子斬斷了把犯人連起來的那根最粗的鐵鏈。他把刀往地裏一插,扶柄叉腰道:“你們哪個是趙咫遙?”

“咳,咳,咳……”數聲急促的咳嗽,有心人會注意到,遠處的燕雲城主,步子立馬往這邊邁了邁,卻又即刻收了回去。

“……咳,咳,咳。”這咳聲咳了好一會兒才停止。從群囚當中,一步三顫巍走來一個帶着重枷的男子,他的兩只腳踝上也被鎖着鐵鏈,衣衫褴褛,多處膿瘡。

“在下就是趙咫遙。”他說。

這聲音好有磁性,勾人心魄。

可惜,他旋即又急促地咳了起來:“咳咳咳……”

阿簡把他從頭到腳端詳了一遍,最後,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他就是趙咫遙?

髒兮兮,病怏怏,頭發黏糊糊蓬住大半張臉,還有大半都是白發。

這就是城主心心念念要救的人?

阿簡以為城主的生死至交,必定是智勇雙全的英雄豪傑。

他大失所望——情緒一低落,越發的瞧不起了。

“阿簡——”槊老頭又用手肘碰了碰阿簡,他知其少年心高氣傲,難免以第一印象看人。便過來緩解氣氛,也好先遣開阿簡。

“老夫久聞趙公子大名,今日得見,實乃一大幸世。”槊老頭還是堅信城主的眼力的。

“幸會。”幹裂的唇瓣張開,發出磁性迷人的聲音。邋遢模樣的囚犯擡起頭,以雙目同其對視。

槊老頭心裏一下就灰了。

因為趙咫遙的眼睛是灰的,蒙了厚厚一層抹不去的塵,看不到一絲澄澈的亮。

“唉,老槊。”彭烈寒走過來撥開槊老頭:“我們先退下去吧。”

拿眼往李純柏那邊看了看,槊老頭會意,兩人朝趙咫遙行了個抱拳禮,才拉着仰着下巴不肯走的阿簡退了下去。

衆人散開,各司其則處理現場,讓他們威嚴的城主和故人相會。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皆是萬分堅信地點點頭:城主應該自有主張。

城主有個鬼的主張!

打從這群囚犯停在門前,打從這個人進去自己的視線開始,李純柏就已方寸大亂。

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夏日炎炎的日頭,他一照,她的理智,定力,慎思……統統都像草叢裏的露水,被蒸發得無影無蹤。

只灼得她心裏熱,身上出汗。

沒有人會知道自己的心情,眼前的趙咫遙,是自己喜歡了十五年的人啊。

反反複複的思念,刻骨銘心。

手下們雖然都已退下了,她還是不敢走近,她怕他已經不認識自己,她怕他見了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就是認得,也會裝作不認得。

她怕被傷。

誰知趙咫遙竟然向着她走來,雖腳下鐵鐐聲聲作響,卻步伐清舉,沒有一絲紊亂。

李純柏心裏越亂,好似小鹿亂撞。九哥認出了自己嗎?認出來,他會說什麽?如果沒認出來,他又會說什麽?會不會問大家素昧平生,自己為什麽要救他?

“婉婉,別來無恙。”他在離她八寸的地方停了下來,铮铮說道。

李純柏一下子情緒全部崩潰了,想哭,想笑,想問九哥你這些年還好嗎,你怎麽會認出的我。想問他過得怎樣,甚至,想向他表白……

可是千百句話,在她腦海裏寫了又抹,抹了又寫,想來想去,沒有一句話覺得妥當。

“別來無恙。”她最終風淡雲輕地答了這四個字。

這就是燕雲城主和故人重逢,全部的敘舊話語。

****

燕雲城這三天來炸開了鍋。

他們一貫自律的城主,居然救回來一個叫花子一般,要死不活的囚犯——不,不是一個,他是把六十四個囚犯全部帶回了燕雲好,好吃好喝的供着,就好像供着六十四個爺。

他們都不明白,為什麽城主要這樣做。

不明白,就開始猜測。

“你說,這趙咫遙有哪一點值得城主救?他跟城主熟?我們從沒聽說過城主和他有往來。他豪傑氣概?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痨。他足智多謀?連自己的家族都不得保護。你說,他哪一點值得城主救?”

“聽說,他在京師人稱趙九公子,好像……長得很美。”

“因為他長得美,城主就要救?”

“好像還傳說他的聲音好聽……”

“長得很美聲音好聽城主就要救?難道……城主好男風?”

于是燕雲城內,一夜之間傳遍,他們的城主原來好男風。

怪不得以前少近女色,只把力氣都敷熬在武功戰場上。

原來如此啊,滿城人恍然大悟。

“哼,我就不信城主會有這種心思!”阿簡聽了外頭的謠言,在正堂上氣得亂拍桌子。拍了一會,還是坐不住,便跳起來在堂內來回踱步,口中喃喃不斷道:“老子就是瞧不起那個趙咫遙,就是瞧不起那個趙咫遙,有什麽好……”

夏然止聲,生生把剩下的不屑重新回咽過喉嚨,憋進肚子裏去。

因為燕雲城主,就站在他身邊。

方才明明還不在的啊!阿簡心裏叫苦連連,橫了旁邊的槊老頭和彭烈寒一眼,都是血海劍林裏一起闖的兄弟,說什麽兩肋插刀,關鍵時刻一聲不吭,看自己被刀!

“主公,趙公子聽聞您來,要出來見您。”兩個服侍趙咫遙的侍女,出來禀報。

李純柏松一口氣,緊繃的臉上浮起很淺的一絲笑——養傷數日,他終于願意出來再見她。

下一刻,突然怔住,而後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睛癡癡地凝視着,不說話。

仿佛白雪掩映,花木扶疏,白衣侍女分開兩側,趙咫遙打起珠簾,從門內轉出來,畫卷一般:他穿着寒蘭白綢繡衣,外面系件湖水色琉璃扣披風,垂尾至地。并未梳髻,只将銀發青絲盡數束在一起,紮住末梢。

繡衣對襟,不經意露出三分之一個胸膛,膿瘡漸褪,已隐隐可見他原先的花繡紋身。

盡着風流。

“城主好。”趙咫遙得體地朝着李純柏拜了下去。而後直起身子,眉如峰聚,眸似水橫,輕輕一笑,有流動飄忽之感:“城主救命之恩,感激不盡。”

随後将堂上衆人,一十八騎,逐一謝過。分寸得體,縱使遇到了白眼刁難,也是很快從容輕巧應對過去,百般伶俐。

“妙人。”阿簡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半響,不由自主嘆道。

于是,大家瞬間明白,難怪城主好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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