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女人

女人

什麽!什麽!什麽!什麽!

阿簡的心中,如炸雷般不斷叩問着自己。

本來他和城主攻城拔寨,殺得好好的。突然就聽見後頭有士兵們在呼喊,說城主暈倒了。

正向前沖的先鋒急急勒馬,轉回去,見着李純柏兩眼已閉,兩手已松,搖搖正往馬下墜。他急忙伸手勾住她。

然後,琰國的軍隊突然就轉守為攻,沖了上來。

他只得護着昏迷的城主,避到這個村子。

見城主昏迷不醒,不懂醫術的他,求村民帶他去找來了大夫。

大夫很快把完了脈,然後告訴他:“小哥不必擔心,她只是暫時昏迷了過去。”

阿簡稍稍松了口氣。

大夫卻突然仿佛告訴他一個喜訊般,滿臉笑意:“她是有了身孕。”

“什麽!”

村裏的大夫瞧着阿簡這副表情,臉上的笑意轉為責備地嘆惱,他搖搖頭,指向躺在床上的李純柏,悠悠又重複了遍道:“她的确是有了身孕。”

剛說完,衣領冷不防被人拉起,阿簡拽着大夫,幾乎嗆得其說不出話來。

“怎麽可能!”他雙眼圓瞪成銅鈴,聲若霹靂:“混蛋醫生敢耍老子,一個大男人,怎麽可能懷了孩子!”

“別,別,好漢千萬別沖動。”村民們都吓得慌忙來勸,阿簡狠狠瞪了大夫一眼,這才不甘心地把手拿下,放了他。

“唉。”大夫頓足一嘆,伸出手指指着阿簡,微微有些顫:“我還以為這位姑娘是你的娘子,好心給你道喜,原來……原來你連她是個女人,都不知道!”

“什麽!”他沖過去,又要拽大夫的衣領。

“別,別!”衆人來勸擋的時候,大夫已經逃了。

大家見大夫走了,各自也有七八分怕阿簡的兇樣,扯個由頭似散了。

只剩下阿簡一個人在房裏,他看看李純柏,又瞧瞧天上的日頭,他覺得一定是日頭太烈,不是村民大夫們中了幾分暑氣了,就是自己中了幾分暑氣。

心是懵的,事情已經大大超出了他可以反應過來的範圍。

原來……原來你連她是個女人,都不知道……

城主,是女人?

他盯着躺在床上的李純柏,她緊閉着雙眼,連睫毛也不曾顫動一下。唇邊的胡茬,頸上的喉結,她怎麽可能是個女人?

更何況,她是他們勇武有力的城主啊。

阿簡記得,自己四年前,是怎麽遇着城主的。

那時候他剛來燕雲城不久,在城東南開了一家小酒肆,生意不算興隆,卻也能養活自己。一日,因有客人賴賬,他便死拽住不放,要他們付錢。結果那三位客人卻言語相侮,二十不到的少年,正是血氣方剛,揮拳就打了過去——當時的他不會武功,他只知道自己的拳頭有力氣,專打天下不平之事。

結果卻沒想到,這幾拳頭下去,幾乎毀了整個酒肆——那三個人都是有武功的,他的拳頭再硬,卻不是對手。

面對最後成為廢墟一般的酒肆,阿簡心裏已比廢墟還要成灰,卻始終沒有掉淚。

“臭小子,還挺硬氣。”他們死命地踢他膝蓋的後背,想令阿簡跪下去。

他就是不跪,哪怕腦袋已經是暈暈眩眩,他也不跪。

門外,突然就走來一個男人,他身後披了一件帶着帽子的純黑披風,帽沿直遮到眼睛,看不清容貌。

“這酒肆已經被爺幾個拆了,今日不迎客,以後也不迎了,哈哈——”

這男人,卻在客人的嬉笑嘲諷聲中,緩緩擡起頭:阿簡看見他陽剛而微黑的臉龐上,雙瞳炯炯,如正午日頭一般,襯着其兩道濃而粗的劍眉。

三個客人突然都不踢自軟,彎曲膝蓋跪了下去。

“城主饒命——”

原來,他就是這座城的主人啊。

好生威武!

“你們身為鐵騎部将,竟敢以身試法,在燕雲城裏鬧事。”

“城主,你看在我們替老城主賣命一生的份上……”

“嗯。”燕雲城主閉上了眼睛,她似乎饒恕了他們的罪過。但阿簡覺得,那沉而無情的面龐,根本就沒有饒恕。

果然,後頭的陰影裏突然出來兩排刀斧手,麻利的束縛了三人,恭敬地等待着命令。

“永生逐出燕雲城。”城主鐵血地命令道。

“是。”刀斧手押着三人下去。

“城主——”

“城主——”

她根本不回頭聽他們再辯駁一句。

刀斧手走了,城主卻沒有走。

她反倒徐徐近前幾步,打量了一番傲骨的少年,徐徐說道:“雖是他們出手壞了你的店子,但是從來沒有一只手拍得響的巴掌。你,也是一個在燕雲城鬧事的人。”

那語氣,不是要挾,而是宣判。

“是,我也動了手,揮了拳。”阿簡卻完全挺直了胸膛,昂起頭全無懼色:“我做過的事情就敢擔當,要殺要剮,城主悉聽尊便。”

“好。敢作敢當,是個男人。”城主卻突然笑了:“那本尊就來教你一些,教你成為一個真正強悍的男人!”末了,又刻意強調般添上一句:“本尊教你,做一個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的男人。”

他有些傻了,迷茫而疑惑地看着她。

他好像……明白,又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一直很嚴肅,連笑也很嚴肅的城主,突然似無奈地撇了撇嘴:“本尊有意帶你回鐵騎,教你武功。”

其實方才的鏖戰她已經看了很久了,見這個少年有力氣,又有傲氣,欣賞他打死也不下跪的個性,便有心要收納培養人才。

“怎麽,嫌本尊不夠男人?怕本尊教不了你?”她挑眉打趣他。

“多謝城主!”不下跪的少年,突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到了地上,充滿喜悅而尊敬的,給燕雲城主磕了一個響頭:“簡刀多謝城主。”

“簡刀?”城主似乎……是“噗嗤”一下笑了。她擺擺手道:“這個名字不好,我給你重起一個,就叫阿簡吧。”

在兵器譜裏,簡即是锏,方而有棱 ,力大而亦殺傷。正符合這個少年的氣質。再則,簡簡單單直來直去,正好也是他的個性……

“多謝城主!”他驚喜地擡頭,又感激地磕了下去:“阿簡願意以後追随城主,肝腦塗地,無以為報。”

“啪!”阿簡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讓自己從回憶裏醒過來。他還是不能相信,使勁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歪頭盯着床上的李純柏一直看,一直看:這是個女人?

四年前就是這個女人說要教他,成為一個真正強悍的男人?

她還說:“怎麽,嫌本尊不夠男人?”

真的是這個女人說的嗎?

還是……她真的是個女人?

他走近床邊,想喚醒她來,親自問問,可突然想到,城主這樣突然驚醒,會不會對身體不好。

正躊躇着,忽聽見床上的人,在迷迷糊糊中突然伸出手,一下子就抓住了他。

阿簡整個人猶如雷劈——平日裏同城主擊掌拼拳扳手腕,也不是沒抓過左手。可是自從聽了她是女人的傳聞,他怎麽就突然覺得,城主的手,好像細膩了起來。心裏也突然被抓得毛毛躁躁。

這種感覺,到底是要怎樣啊!

不禁急忙抽開。

可是她卻再伸,再抓,如抓住自己性命一般抓住不放,臉上泛起阿簡從來沒有見過的紅暈,聲音雖啞,卻也是像一個女人一般的溫柔:“九哥……”

那唇角幸福的笑容,那眼角缱绻的眷戀,分明就是一位陷入愛戀中的少女,嬌羞而迷戀。

城主真是美好啊。

“啪!”自己想的什麽!阿簡毫不手軟地拿右手又拍了自己一下。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确認她是個女人——是的,他還是不可以相信這個事實。

雖然,心裏信了。

所以他試探着要摸上城主胸前的右手,一下子就在半空中縮了回來。

小時候娘親說過,女人的胸,要娶了老婆以後才能摸的。

那不能摸,就仔細看看,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女人。

完了,不能看,哪怕粗略一瞟,他就臉上燒紅。

阿簡整個人抽搐着,背過身去。

可是,城主的手還拽着他……

于是,阿簡只能木頭似的,一卡一卡轉過身去。背對起城主。然後,慢慢蹲了下來,身子靠着床頭,頭仰起來。

只是,左手臂為了保持和她的手平行,不吵醒她,一直被反扭地舉着,時間久了,好像有點酸……

守着吧,阿簡想,等城主醒來。

醒來了,也許這些疑惑都能得到解答。

****

燕雲軍中,十七騎心急火燎,十六騎都已出去,四處去搜尋城主和阿簡的下落。

中軍帳中守着的趙咫遙和彭寒烈,同樣苦坐于明燈之下,不曾合眼休息。

“彭兄,不如你先去睡會吧。”彭寒烈還偶爾站起來踱幾步,趙咫遙卻始終如老僧坐定,他的長袖垂下來,剛好離地一寸,但因為他紋絲不動,所以這麽幾個時辰裏,都不曾有一刻觸着地面。

“城主下落不明,寒烈如何能合眼啊!”彭寒烈焦心萬分,只是随口附加了句:“趙騎主,要不你先去休息?”

誰知趙咫遙旋即應聲:“好。”

彭寒烈楞了數秒,一時沒反應過來。看着趙咫遙果斷的起身,邁步,走出去,燈影跳動模糊,他卻走得穩重清晰。

但是,他又走的并不慢……

這個男人,心裏真的有燕雲城,有城主?

果然,做娈寵的男人都靠不住,比以前城主還是正常的,喜歡歡顏那個女人的時候,更是令人擔憂的事呢……

彭寒烈盯着趙咫遙的本影,臉色在燈光中漸漸陰沉下來,眸子也變得銳利。

趙咫遙先确認了自己帳篷外的守衛,不是燕雲的人,而是義父那邊派過來的人化了□□,方才放心的用手掀開簾子,進了自己的帳篷。

他突然,長長吸了口氣,挺拔的身軀,突然就佝偻了下來。

卸下讓人猜不透的“面具”,臉色迅速彌漫上悲怆。

目光忽然重歸冷漠,一瞬間又帶上了“面具”:“歡顏,你怎麽又來了?”

完全沒有感情地瞥了帳內的煙兒一眼,仿佛只是瞟一眼随時會被人踩死的草芥:“下次,我會叫他們不放心進來。如今城主下落不明,可沒有心情見你。”

“你的燕雲城主下落不明,所以連本王也不見了?”這次,煙兒的聲音是蒼老的男聲,沒有歡顏那種骨子裏的媚,只有一種狠辣——讓人聽了聲音,就覺得鬥不過她。

她也沒有靠近過來。

背對着煙兒的趙咫遙喉頭猛地一緊,墨黑的眼神有一瞬間流露出心驚。

立馬翻轉身體,單膝跪下:“孩兒參見義父。”

“聽你說的,燕雲城主失蹤呢?”聽得骨節伸長的聲音,煙兒瘦弱的身體,一下子伸展拉長開來,變成一個男人的骨架。

“是。”趙咫遙頭更低了幾分:“孩兒有負義父所托,沒有奪取昌漢城。”

“唉,沒有得到昌漢,未必是有害處。”假煙兒卻和善地笑笑,上前攙扶起他:“也許,本王可以得到比昌漢更好的城池。”

“義父是……說?”

“嗯。”假煙兒點點頭,循循善誘:“天下有若人身,我天狼似頭,琰國似軀,燕雲就正是人之咽喉,得了咽喉,退可守,進可長驅直入,到時候,四肢軀體,盡在你我父子手中。”

頓一頓,故意靠近他耳邊,如鷹的目光和趙咫遙互相逼視:“本王得到的,百年之後,亦會是你得到的。”

鄭重的許諾,他萬裏大好河山。

“是。”趙咫遙忽然躬身,重新跪下:“孩兒一定全心盡孝,為義父拱手送上燕雲城。”

聲音清朗,似乎……有不可抑制的興奮和期待。

“好!不愧是我的好孩兒。”假煙兒拍拍他的後背,贊許而替他感到驕傲。

趙咫遙在地上擡頭,沖其一笑,露出紅唇內的皓齒,白如雪無一點污濁。又好似春日陽光,坦蕩蕩照耀着花開萬物。

“對了,上次本王叫你去娶李純柏的事……”

“孩兒決定不再反抗義父旨意,已答應娶她。”趙咫遙笑容收斂,搶着答道。

“不。”假煙兒手一擺,不容辯駁的告訴他:“本王現在有新旨了。”

趙咫遙瞳中一緊,随着心裏逐漸明白過來的震顫,他的身子微微抖了抖,雙手觸地,虔誠的俯下了腦袋。

看不見面容,只能看見他卑謙的腦勺和後背,彎曲佝偻在燈光正好沒有照到的幽暗下,融入那根本不可能去反抗的無望。

“孩兒接旨。”他冷冰冰的說。

他等待着的宣判,在數秒後由老者的口中說出來:“本王命令,你永遠不可以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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