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知知

略顯簡陋的海邊小屋內, 屋外是孩子能的玩鬧聲,從窗外吹進來的風裏還帶着陣陣的海味, 唐侬煮了一壺茶,轉頭看那一直跟着自己, 從進屋開始就沒挪開過的視線,笑道:“他們不喝茶,這是我自己摘下另外曬的, 你嘗嘗。”

安芝手捧了陶杯, 重複着那句話:“小叔你還活着。”

唐侬倒茶的手一頓, 失笑:“是, 還活着。”

“水城這兒去中楚的船不少,兩年了, 小叔你為什麽連封平安信都不捎回去, 我以為你和大哥都死了。”安芝是一連串的發問, 她想知道的事情太多,疑問也太多, 小叔既然還活着為什麽不回宣城。

“醒來時我已經被出海的漁民救上了船,在這村子裏養了大半個月。”唐侬坐下來, 看着她道,“起初是聽不懂這邊的話, 能下地出門後才知道這兒離碼頭很近,就請人做翻譯, 拜托這邊的漁船帶我出海, 去救我的地方找找, 看看可否還有活着的。”

安芝緊緊握着杯子,心跟着提了起來。

“但漁船遇到我時,我其實已經飄的很遠,連我自己都不記得出事的位置究竟在哪裏,只知道那時離開嶺西已有十幾日。”

“之後接連幾個月,我跟着這裏的漁船出海,除了一些飄在海上的無主箱子之外,別的一無所獲。”別說是人的屍骨,就連他們那幾艘商船的殘骸都沒有,海那麽大,早就不知飄去了哪裏。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不過也許,安林也還活着也說不定,這蘇祿附近有許許多多的島,這兩年我四處打聽,有時候想,沒消息也是好的消息。”

屋內的聲音一靜,随後是唐侬的笑嘆聲:“我們知知長大了。”

安芝手中的杯子倏地落到了桌子上,裏面的茶水濺了出來,濺到她手上,不知疼。

眼淚奪眶而出。

安芝擡手抹了下眼淚,還是淌的洶湧,一只手伸過來,輕輕抹了下她的臉頰,聲音中透着些笑意:“兩年不見,小叔險些認不出來,是大姑娘了。”

安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衣袖往上拉,看到那條從手腕到手肘上的傷疤,眼淚落的更兇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遇上了大風暴。”

“怎麽會遇上大風暴,從嶺西北上,航線沒有問題的話,應該不會遇上這麽大的風暴。”計家出海用的那幾艘船都是額外打造的,不可能經不住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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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盤失靈了。”而且他們是事發時才意識到航線出了問題。

“三艘船都失靈了?”

唐侬搖頭,并非三艘船都失靈了,而是只一天的功夫,後面兩艘跟着前面一艘,等到遇上風暴時才意識到是航線出了問題,可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安芝一怔,淚眼滑落下來,汪洋大洋中,四周什麽都看不到,一旦羅盤失靈,那就意味着迷路,迷了路的船會開到哪裏誰都不知道,而一天時間,就足夠将他們帶入險境。

船被卷入海上風暴後,一切發生的很快,莫說是搶救什麽,這樣的情況下是連自己的性命都搶救不下來的,船被風暴卷襲的分崩離析,為了保證能夠活下去幾個,唐侬還和幾個船工合力将安林推上小船。

可在這麽大的風暴面前,什麽東西都會被它吞噬。

負傷之後,唐侬最後的記憶是自己趴在一塊浮板上,閉眼前,四周全是商船殘骸,海上漂浮着他們這一趟回運的貨,而這時的天氣是異常的好,風暴過後,萬裏晴空,海天相接美的不像話。

等他再度醒來,便已在蘇祿人的漁船上,那時言語不通根本不知道他們說什麽,後來他能夠聽懂後他才知道,自己被救上船時已經昏迷了,整整兩日才醒過來,算那日子他在海上漂了至少三天。

“找了幾個月沒有消息,本打算登商船回中楚,去年三月,一艘宣城的商船靠岸,我得知了計家的事。”

計老爺病逝,計家大小姐葬身火海,這件事莫說宣城,金陵那邊也有不少人知道,安芝哽咽:“所以,你就不回去了。”

唐侬沒作聲,但那意思便是如此,他不是計家人,只是與安芝的父親結拜為義兄弟,而安芝一家都已不在人世,他回宣城也沒有意義。

安芝擦了眼淚,撐出笑來:“現在好了,小叔可以跟着我一塊兒回去。”

唐侬不是沒注意到她身旁帶的那些人,請了向導,又是常年在海上的做派:“知知,你怎麽會在這裏?”

“爹過世後,我去了金陵。”

安芝簡單提了下她在金陵的事,從去沈家拿金樽到如今身在林家,聽到金樽時,唐侬微擡了下頭,視線落到安芝的衣領間:“你爹給你留了一條船。”

“我起初也不知道,李管事只說那是父親留下的,若是能取便取回來,拿到之後才發現裏面放着書信和鑰匙,父親将船交給了義父保管。”安芝看他不知情,“小叔您也不知道嗎?”

唐侬搖頭:“你父親是個深謀遠慮的人。”

安芝神情微黯:“父親或許更希望我在李管家和權叔他們的保護下安然度過餘生。”

“為何不回計家。”

安芝拳頭微握:“還不是時候。”

屋內陷入了沉寂,唐侬不知在想什麽,安芝擡起頭看他,兩年未見,小叔看起來一點都沒老,還是原來的樣子,凡事從容,有他在,安芝又覺得很安心。

小叔能活下來,在安芝看來已經是老天爺給的恩賜,她希望大哥也還活着,船上那麽多人都還能活着,可她比誰清楚那可能性多麽的渺茫。

可她還是貪心的,若說之前不過是自己念想,從未想過真的有實現的一天,如今她所想的,是小叔活着,大哥或許也還活着,活在某一處,還是安好的。

“小叔,林家的商船還會在這兒停留七八日,到時候你就跟我們回去好不好。”安芝臉上展了笑顏,“有你在,林家的商行一定能更好。”

唐侬眼中的小丫頭是真的長大了。

初見她時她才五歲,還沒被送去宜山,三天兩頭生病,喂藥都是得安林抱着哄的,都說她活不過八歲,大哥将她送去了宜山觀內,幾年後回來,這丫頭已是活蹦亂跳的模樣,後來就與大哥大嫂期待的樣子越來越遠,性子也越來越開朗,不再是那個動不動哭鼻子,要人抱着哄的孩子。

而現在,她還能獨當一面出海行商,令他驚訝。

就算是在宣城,也沒幾個姑娘家有她這樣的膽識和魄力。

“知知長大了,我很高興。”唐侬輕笑着,“只不過我答應了這裏的村長,要在這兒停留三年,教這裏的孩子學中楚話,如今才第二年,當初他們救了我的恩情,不能不報。”

安芝怔怔:“那一年之後呢?”

“一年之後我就回宣城。”

安芝看了他許久,驀地起身,隐忍着情緒:“好。”

……

是也,海上昏暗,沙灘上的漁村只有幾間屋子有光亮,不遠處的漁船倒是都挂了燈,星星點點,安芝吹着風走在沙灘上,身後的寶珠亦步亦趨跟着,走了一刻鐘後忍不住問:“小姐,為何不勸唐先生跟我們一起回去。”

安芝停下來,轉向海面,看着它平和的卷着浪拂動海灘:“寶珠,其實到現在為止我都還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不敢相信小叔還活着。”

寶珠心裏跟着難受:“小姐……”

“所以,我怕我說多了,勸多了,這夢會醒來,他會消失不見。”最初那幾個月裏,她總在夢中驚醒,爹不在了,大哥不在了,小叔也不在了,就剩下她一個人在這世上。

“你看這風平浪靜的,只要發了怒,它就會吞噬所有,寶珠,能活下來就是個奇跡。”安芝低下頭,“我不能強求太多。”她要知道感恩,感謝這些漁民,小叔要留在這裏三年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她不能去阻撓,她該感激的。

“小姐……”

寶珠嗚嗚的哭了起來,安芝轉頭看她,哭笑不得:“你哭什麽。”

“您還有奴婢啊,還有三小姐,還有老爺夫人。”寶珠啜泣着,越說越被自己給感動了,兀自傷心。

寶珠長的圓潤可愛,哭起來的特別逗,安芝原本心裏是難受的,被她這般望着,反而是難過不起來了,擡手捧住了她的臉頰:“是啊,我該高興的,這有什麽可哭的,小叔還活着,這就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小姐,那你剛剛晚飯都只吃了兩口。”寶珠艱難的從她雙手裏發出聲音,“要不我給您再去煮點粥。”

“齊叔不是帶了面粉,扯些面,這兒的海貨還不錯。”

寶珠見她有了胃口這才破涕為笑:“奴婢這就去。”

主仆倆轉身,迎面是走下來的唐侬,安芝笑着朝他揮了揮手:“小叔。”

唐侬神情微頓,換了女裝的安芝站在那兒,在這夜色中,猶如明珠般耀眼奪目。

這讓他想起十年前送她去宜山時的情形,三步一回頭走在山路上,眼中挂着淚沖他揮手。

須臾,空氣裏傳來低低的嘆息聲。

她是真的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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