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沒有人知道王母的壽數,仿佛自天地初開、萬物生化之時,她就存在于西華渺莽之中了。寸心今年已經一千二百餘歲,只在幼年時見過王母數次,在她的記憶裏,這位金母元君似乎永遠是袆衣博鬓盛裝而出,帶绶佩舄一絲不亂,華貴得讓人不敢逼視。

龍女垂手肅立在玉階下,偷偷打量着漫不經心憑幾而坐的王母。她今日只着常服,慢束羅裙腰垂繡帶,将珠翠明珰一并卸去,一把青絲用兩根釵朵绾成倭墜髻,左鬓邊一枝淡粉色的牡丹,嬌怯怯含羞帶露,看去少了些威儀,多了些恬淡,直與凡間尋常貴婦人一般無二。

“你三哥的事,陛下前日下了旨意,想是你已經知道了。” 王母用碗蓋撇着茶湯上的浮沫,修長的尾指翹起,其上一枚翡翠戒指閃着瑩潤的微光。

寸心原以為王母必要問茶水的事,不料一開口竟是說這個,頓了片刻方道:“禀娘娘,并無人來說與奴婢知道。”

王母尚未答言,一邊的董雙成笑道:“想是菡芝妹妹忙,忘了交代下去。” 王母不接這話,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仍舊向寸心道:“敖烈縱火燒毀天庭賞賜之物,又是你父王親自出首告他忤逆,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我聽說,是交與司法天神,解往蛇盤山鷹愁澗囚禁去了。”

董雙成心頭一凜——蛇盤山鷹愁澗,原是天庭用以囚禁重犯的所在,自七百年前畫地為牢之始,一向只見人進去,不見人出來,好多欽犯寧可引刀成一快,也不願在裏頭淪陷終生。敖烈只是燒了顆區區寶珠,又是事出有因,這算是極重的刑罰了。她見寸心默然無語,不由得心生憐憫,又怕她情急之間口出不遜,忙盤算着替她解圍,不料這龍女将雙手舉過頭頂,一揖到地,又一揖跪倒,頓首叩拜道:“奴婢寸心代三哥謝過陛下同娘娘,二聖好生之德,如再世父母,奴婢無以言表。”

王母也是一怔,将茶盞放了案上道:“你不問問刑期麽?”

寸心再拜道:“奴婢初上天時,原是為三哥抱屈的。這些天蒙娘娘恩賞,在阆風苑裏靜修,已經想通了許多道理。三哥無端犯上,雖萬死不能辭其咎,幸得娘娘隐恻,陛下恩宥,才許他活命,奴婢自是喜出望外感激不盡。但願他在鷹愁澗下,能清波滌塵洗心革面,不負娘娘和陛下的苦心。至于刑期幾何,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奴婢不敢妄求。”

王母面上波瀾不驚,董雙成卻聽得訝異不已,只見寸心又叩首道:“娘娘鴻恩,奴婢無以為報,願将賤軀奔走于娘娘駕前,得效犬馬微勞,伏惟垂許。” 她伏地良久,不聞王母聲氣,只聽杯盤響動,原來是董雙成又替王母續了一盞茶。

王母将茶盞舉起,自鼻下嗅了嗅,卻不飲,挑眉問道:“這茶葉和水源都未曾換過,你是使了什麽法子,竟煮出這般味道?”

寸心無聲的透了一口氣,神情亦不似方才那般肅穆,微笑道:“娘娘是最懂茶的,當然明白茶性發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章泉的水原是好的,只是取水的法子要改改。”

“起來說。”

“謝娘娘。”寸心胸中一塊大石落地,伏身又是一拜,方起來說道:“娘娘知道,泉水無井自來,漫流地面本可吸取天地靈氣。皆因取水的仙官們好潔,怕沾染灰塵,污了娘娘的茶,因此堆砌井臺将泉眼圍起,又建造亭閣将它覆住,孰料這樣雖然潔淨,卻也隔斷了天精地華,少了自然真味。”

“哦?”王母挑眉道,“那你又是如何做的?難不成拆了井臺和亭子?”

寸心一笑:“我是龍族,禦水的本事是娘胎裏帶的,自可深入地層,将散落的水滴彙集成流,在石中岩間循環往複,聚斂精華,摒除雜質。再将泉水分層,只取最上面極輕極浮的部分,用玉鬥盛了回來。” 她說着,款款行近前來,接過董雙成手內茶壺,又取一個新杯,傾了少許在內,皓腕輕揚,杯中茶水登時化作漫天瓊華碎玉,“娘娘且看,這水輕如浮雲散雪,瑩透宛若華晶,只有這樣的好水煮茶,方能将茶中最美的滋味浸出,經久不敗。”

王母微微點頭,目中似有贊嘆之意,剛要開口,便聽簾外有人報說“司法天神請見”,遂朝董雙成遞了個眼色。雙成會意,望寸心招了招手,帶着她辭出殿來。行至金波橋上,只見對面二人分花拂柳而來,為首導引的是一女仙,與董雙成一般身着宮衣腰系金縧,只是絲縧上除了挽着一塊玉牌之外,還掖着一串金色的鑰匙。那女仙一見董雙成身後跟着的龍女,下死眼盯了她移時,随即下巴一揚,将頭扭向一邊,只作視而不見。她身後有一男子相随,玄氅銀冠長身昳麗,雙手籠在刺着蟒紋的廣袖之中,倒朝董雙成微微颌首示意。董雙成也不出聲,只含笑還禮,便帶着寸心擦身而過。

這便是方才提到的“司法天神”了吧?寸心暗暗揣度,想來三哥便是在此人手中監管,不知這時鷹愁澗下,三哥又是什麽形容。寸心思及此處,不由得心內嘆了一聲。她下意識的轉頭望去,不防那男子也看了過來,因離得近,寸心清楚的看見那人銀冠上綴着的兩縷垂緌,搭在刀裁墨染一般的鬓邊,越發襯得他面若三春之月,只神色清寒了些,此刻二目相對,倒讓寸心覺得如堕昆山之雪,冷透衣袂。龍女怔了怔,忙低頭快步趕上了已經走遠的董雙成,迤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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