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聽完僮兒的說法,許盈觀察了一會兒,心裏算了一筆賬,然後搖頭道:“事辦的不妥,舍的太少了,哪裏養得活這些婦孺!你讓仲兒姐姐安排人舍些糧食,只說是我吩咐。”
僮兒也沒多想,回頭就去找仲兒了。許盈沒想到仲兒并沒有去辦這件事,而是很快來他車上找他,委婉地勸他不要摻活這件事。
“...郎君好心,咱們也不缺糧,只是這事不能開頭。”仲兒知道許盈不是一般的小孩,說的話他能聽懂,所以在這件事上她并沒有隐藏——說起來其中的道理也很簡單,舍些糧食給後面跟着的婦孺是很簡單的事,也不是辦事的人沒經驗才算少了糧食。
這是有意為之。
“如今世道大壞,流民千裏,逃荒者衆。若太大方了,零零散散的流民立刻就能聚攏起來。”這一片已經遠離中原,也就遠離了此時最混亂的地區,雖然因為人口較少、開發程度較低等原因并不富庶,但好歹大多數人能勉強活下去。
所以這一帶的流民也相對較少,不成氣候。
可即使是這樣,活不下去的破産者也不鮮見。這些人一般的選擇就是給豪門大戶做佃客,這樣也過不上什麽好日子,只是由原來的被國家、官員壓榨,變成被莊園主壓榨而已。這種壓榨是敲骨吸髓式的,普通人只能在不斷地勞作中逐漸衰弱,茍延殘喘。
這種時候人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牲畜牛馬之類,甚至價值上連這些都不如。
所以,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流民是不會去做佃客的。若成為佃客真的是一條好出路,歷朝歷代也不會有農民起義這樣的事了。
再者說了,有的地方莊園主巴不得吸納更多佃客不錯,有的莊園主卻不一定。大家都知道人口就是財富,人口在手就能耕種更多的土地,若是有特別技能的人口更是‘利潤豐厚’,付出的成本相比起獲得的利益簡直不值一提,但賬不是這樣算的。
無限擴張這種事是不存在的,這個時候土地多,開發程度較低的地區更是如此,但立刻能夠投入生産的土地是有限的。如果沒有這些土地容納人口,就意味着佃客
要從開荒做起。以這個時候的農業生産水平,開荒的土地能夠和開荒人之間能達到收支平衡都要等上兩三年。
這還不能有天災人禍。
在此之前,莊園主是要養着佃客,至少保證生存的。一個兩個佃客所費不多,但對于聚攏了大量人口的莊園來說,卻不是一個兩個那麽簡單。都知道只要能等到收獲就能獲利,之後就是細水長流不斷的收入,但關鍵是能不能等到收獲。
糧食能不能支撐那樣久?
這年頭很多時候不是錢的問題,莊園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生态,各種物資挺多的,莊園主也不見得缺錢。但是,能夠讓人生存下去的依舊只有糧食,而大宗糧食交易,可能是這個時代單價便宜,同時又最難做的生意了。
只要不遇到災荒,一點兒糧食很容易買,但大宗就是另一回事了。手握土地的豪強收獲糧食之後也是将其收入糧倉,而很少将糧食作為産品出售到市場上。表面上看,那麽多的糧食賣出一些無關緊要,可要知道能積攢出那樣多糧食的人家,往往掌控的人口也很多。
真的遇到一些不可預知的禍事,只吃不進,消耗速度是極快的!而這個時代正是天災人禍都不少的年代,大家的‘投資理念’紛紛趨向保守。
吸納人口如果有‘糧食鏈’斷裂的風險,一般家族是不會進行嘗試的。在這個亂世之中,不犯錯其實比‘高收益、高風險’重要的多!
對于許盈他們這個大車隊來說,一點兒流民沒什麽。路上遇到的零散流民更不值一提,但如果将流民聚攏起來了,就存在沖擊車隊的風險了,所以這樣的事是不能做的。
知道這個時代的殘酷和直面這個世界的殘酷是完全不一樣的,許盈聽了仲兒的話愣了愣:“那為何還要拿糧食給這些人?這不是、這不是...”
許盈說不出什麽恰當的形容,但他覺得這不對!他并不是剛剛來到這個時代,雖然是養在大家族的小孩子,他沒怎麽見識過外面的世界,但終究還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所以他知道一些這個時代的‘規則’。
事實上,一個農耕文明的古代社會和工業文明下的現代社會有很多事都是完全不同的,不只是法律層面,道德
層面也是如此。強行用現代社會的準則去評判這個時代衆生,甚至不是不合時宜,而是和說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一樣,至于可笑了。
所以他能夠接受昨晚和流民戰鬥、對流民的屠殺,雖然這很大程度是因為他不用親自面對殺人流血——這就是這個世道的樣子,即使那些流民很大可能只是走投無路不得已,但如果不是他們這邊勝了,他的下場很有可能也不會比那些流民好。
也可以接受對這些流民家小不管不顧,這些人畢竟不是臨川王的責任,也不是他的責任。發善心是可以的,但是不發這個善心也沒什麽可說的。
這是亂世,這樣的人太多了,根本不是發善心就能改變解決的。
但現在這樣做又算什麽呢?幫就幫,不幫就不幫,這樣做更像是給了一線希望,同時又不拉人上岸。與其說是行善,還不如說是另一種‘惡’。
仲兒并不知道許盈這些想法,畢竟她怎麽也不會想到許盈有着上輩子作為現代人的記憶,思考問題的方式和這個時代有很多相悖之處。所以只是解釋道:“這我也是不知的,或許大王手下人看中了這些生口,想要帶到臨川去也不定。”
一路上零零散散收一些流民,既不會威脅到隊伍,等到到了南方,規模也不會小。在南方,人口十分缺乏,想要人口是很不容易的,很多南方豪強喜歡進山清剿山民,這些山民往往才是南方土著,之所以清剿他們也是為了讓他們進入莊園做工。
至于說糧食給的少了,可能會有的損耗,這倒不太被放在眼裏。事實上,損耗的大都是更虛弱、更老邁或幼小的那一批,最終活下來的才是‘精華’,去了就能做工,這也算是一層‘篩選’了。
只是這樣的‘入職篩選’過于殘酷,完全是人命填充的‘數字游戲’。
找回了上輩子的記憶真的能讓自己在這個世道活得更久,成為自己的底牌嗎?雖然他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潛意識裏未必不是這樣認為的。但這個時候,許盈忽然不确定這件事了。
比起幫助他在這個世道存活,上輩子的記憶恢複,先給他帶來的是另一種很沉重的東西。這個時候,他甚至覺得不要上輩子
的記憶他或許會更适應這個時代——如果沒有上輩子的記憶,他或許會為眼下的事情難過,卻不會有喘不上氣來的窒息。
其實這是這個時代司空見慣的事,如果連這也接受不了,很難說不是一種矯情。但許盈能怎樣呢,這是切實發生在眼前的慘狀,他不知道別人會怎樣,或許可以理智看待,說出‘這世道就是如此’這樣的話,然後當斷就斷,完美展現大人物的‘殺伐果斷’。
但他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上輩子他甚至還沒出校園,除了得了漸凍症這件事外,他的世界平靜又純潔...當這個世界的惡意撲面而來,他根本承受不住。
他承受不住的其實不是眼前這一件事,而是由這件事看到的亂世景象...在今後,他還會不斷遇到和眼前一樣,甚至是更過分的‘惡’。
許盈覺得心髒被攥的緊緊的,胃也像是被什麽東西伸進去了,不斷地攪動。他下意識地按住了胃,仲兒以為他不舒服,扶住他,投去了關心的目光:“郎君,你...”
“無事...”許盈勉強搖頭,取出上午放在車中的食物:“只是有些餓了,用些餅就好。”
許盈看也沒看,就把剩下的那個燒餅放在了嘴裏。此時餅已經涼了,羊肉餡兒有些腥膻,許盈再也忍不住,俯身吐了起來。
這可把仲兒吓的夠嗆,連忙照顧許盈,以為他是吃壞了肚子——但不管怎麽照顧,晚上許盈依舊發起了高燒。
車隊有随行的大夫,但醫術并不精妙,此時面對許盈突如其來的病症也是束手無策。無法,仲兒便讓人去找臨川王長史,臨川王就藩也是帶了大夫的,仲兒不知道其人醫術如何,但這種時候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這個時候夜已深了,營地十分安靜,些許響動都能察覺。營地中央臨川王羊琮的車廂中卻透着光,顯然人還沒有休息,聽到外面的聲音便遣人去問。不一會兒,奴子便來禀報:“禀大王,是許小郎君發高熱,大夫束手無策,這才請鄒大夫。”
“怎麽發高熱了?”棋盤一邊的羊琮眉頭皺的更緊:“昨日受了驚吓?”
奴子道:“似乎不是。”
羊琮擺擺手讓人去查實情況,不一會兒有人過來将許盈下午的事說了。不待羊琮說什麽,此時羊琮對面坐着與他對弈的青衣文士聽後卻撫掌而笑:“大妙!此兒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