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那個年過得實在是太窮了,窮得什麽都買不起,連回娘家的汽車票都買不了,大年初二跟父親開了視頻,說些恭賀新年的話,當攝像頭對準阿婆時,我的眼淚又止不住流了出來。
阿婆的皺紋越來越深了,耳朵也更背了,只有我聽她說話,她完全聽不到我的聲音。
她一直叮囑我,要帶好孩子,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然後父親問我什麽時候回去,我跟父親說剛買房沒錢,就不回去了。父親當時就說,不管有錢沒錢娘家還是要的,不能連父母都不要了!
阿婆雖然聽不到我說話,但父親就在她邊上,她還是能聽到的,她馬上就回怼了父親,“沐沐一年都沒回來,你好不容易跟人家開個視頻還要罵她,我可憐的沐沐哦,從小到大你們就不喜歡她,如今都嫁人了,你們還要罵她!”
“不是我要說她,是她說今年不過來拜年,嫁人了,娘家都不要了。別人買房子更是要回家慶祝,她倒好,買了房子就了不起了,父母都不要的人!”父親罵罵咧咧的責備道。
“她是我一手帶大的,她不是這樣的人,你們自己不管她不關心她就罷了,還這麽說她,她肯定是買了房子估計連飯都吃不飽,還要養個孩子,誰又真正關心過她!她的壓力不知道有多重呢!”阿婆說道。
阿婆這幾句話,說得我淚流滿面,這世界上或許只有阿婆是一門心思為我着想的人。
“沐沐,乖,沒事,他們不理解你,阿婆理解你!等你手頭松點,就過來一趟,阿婆想你了。”
“嗯,好!我一定會的!”我含着淚答應着。
阿婆又叮囑了一些別的,我回答得很大聲,可阿婆還是聽不清,最後她對父親說道,“你買一個質量好一點的手機,這個手機壞了,我的沐沐講話,都聽不到了。”
阿婆講了幾句,就不太想講了,就喊父親來拿手機,正在廚房洗碗的父親,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
看着父親拄拐的樣子,還有那條傷痕累累的腿,我眼淚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2016年農歷正月26下午,本應是個歡騰喜慶的日子,但對我家而言,卻是福禍雙至。
2015年6月左右,家裏之前因政策而分到的兩套房已經交房了,很多人都已經裝修好,可母親當時手頭上沒那麽多錢就遲了一兩個月才裝。
一直到年底才裝好,裝好後就看了個日子來辦酒席,能收一筆随禮錢,再拿這錢去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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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在酒席結束後,父親一人騎着摩托車回家,在一段監控盲區轉彎處被一輛紅色轎車給撞了。
一條右腿連皮帶筋全部斷裂,骨頭被撞成渣渣,碎了一地,頃刻,他躺在血泊裏,奄奄一息。
這是父親第二次車禍,早些年他也出過一次車禍,撞斷了一條腿,但這次足已要了他的命。
是路人報的警打的120,當時是我剛到杭州工作後沒多久,公司組織給相鄰月份的員工過生日,而我恰逢在那一批人中。
一口蛋糕還沒從嘴裏化開,就接到小姨的電話,說是父親被車撞了,整個人被撞到好幾米開外,渾身是血,被發現時躺在血泊中,僅靠一口氣吊着。
挂了電話後小姨又将現場圖片發給我,看到現場時,整個人眼淚就控制不住了,當時被同事扶着,不然恐怕已經暈倒在地。
心中的痛苦在不斷的擴大,我的雙腳變得十分沉重,急急忙忙找了舒旭幫我買票,當我感到省城的某骨科整形醫院時,已經是晚九點半了。
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晚上到高鐵站,省城的高鐵站很偏僻,晚上八點後就沒什麽人,早些年母親在省城的火車站時被人打過劫,還将她關在一所小黑屋離裏,整整關了兩天兩夜,身上值錢的首飾以及錢包都被洗劫一空,所以當我那麽晚一個人在那麽偏的高鐵站時,還是會害怕。
可心裏想着父親,便也将那份害怕給隐藏起來,趕到醫院時,父親被送入搶救室,母親蜷縮在搶救室外的坐騎上,她雙眼又紅又腫,頭發蓬亂,臉上都是淚痕,見到我時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很淡漠的看了我一眼。
我不敢看那雙像桃子一樣的眼,而是看向別處,一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此刻正低頭玩着手機,楊坤說她就是肇事者。
我就那樣看着她,她一臉雲淡風輕,玩着她的手機,好像搶救室裏的人跟她毫無關系,雖然确實跟她無關。
那一瞬我并沒有想着去責備眼前這個與我一般大的女孩,她可能猜到我是傷者的女兒,便看了我一眼,我點道,“以後開車還是要注意安全,不管是被人撞了,還是撞了別人,都不是一件幸事!”
父親是晚八點進的搶救室,當時全身是血,帶着氧氣罩,被送到醫院時驚動了四個科室的主任以及院長。
先是骨科,然後到神經科,心血管科,就連皮膚科都參與了,手術過程将近13個小時,進進出出的醫生專家們無一不是滿頭大汗唉聲嘆氣。
一直到次日的十點左右,父親才從搶救室出來,被送到重症監護室。
父親整個康健過程十分艱辛,那天晚上的手術還只是将斷裂的經脈接上,據神經科主任回憶,當時接了十個小時的經脈血管,将近有大大小小血管三四萬根,經脈接好後腿要讓他通血,輸入身體的血液要讓他從腳趾頭流出來,只有通血才能表示腿接活了。當晚血庫裏的血不夠,連夜從別處調取。
而這,僅僅只是第一場手術。
腿接活了之後,是白天的換藥消炎,一根長長的細細的管子,從傷口處伸進去,貫徹整條腿,用機器将裏面的膿液給吸走,又用清水洗幹淨,再重新敷上消炎藥。
父親當時的腿骨頭也斷了,小腿沒有肉了,連皮都沒有了。就只是糜爛了的肉連帶着一點點皮。每次換藥時,病房外都能聞到一股酸臭味。
用機器抽了一個月的膿液後,腿才慢慢好些,主任才确認是接活了,而接下來的手術便是接骨,由于骨頭的缺失,便從身體其他部位取了根骨頭補在了腿上,而最後才是植皮。
腿上的皮膚不是潰爛就是缺失,于是從另外一邊好的身子取了皮進行移植。
父親在醫院整整待了兩年左右,而那時我還沒買房,剛去杭州上班的第三個月,丈夫的收入有限,再加上父親此次車禍,我也花了不少的錢,我只能等父親轉入普通病房時回去繼續上班,母親亦是!
這漫長的住院過程,全是由二伯來照顧,母親出看護費以及生活費。
兩年後醫院實在沒錢住了,父親便回了家,在家修養。
二伯終生沒娶,回來後也更加散漫,白日裏四處游蕩,遇到做小工的,就去做上一天,賺些生活費。
父親便由九十來歲的阿婆照顧着,每日阿婆把洗臉盆放到父親床邊,洗衣做飯端水送茶阿婆無微不至的照顧着父親,而父親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了,還會時不時沖阿婆發火,而阿婆并沒有抱怨只是回自己房間偷偷抹眼淚。
有一次,父親睡到半夜突然腰疼得起不來,喊他沒反應,阿婆急得去敲鄰居的門,半夜站在馬路上拉到一個人就讓他來看看父親。
可是,這年頭,并非所有的人心都是善意的,阿婆在馬路上哭天搶地,再加上阿婆只會說老家話,不會講縣城話,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很多人不明白,當然也有人會懷疑此等行為像是碰瓷的。
在我們這有句話說“十裏不同音”,我們一個家族裏就有二十多種語言,有時一個音不對要表達的意思就不同。
阿婆在馬路上站了一個多小時,最後終于遇到一個熟人,那人幫忙報了120,當父親被送到醫院時,經檢查,父親的盆骨斷裂,無法再用,于是又連夜被送到之前在省城做過手術的醫院再次植入人造盆骨。
那時,楊丹讀高中,楊威讀初中,都是寄讀生,家中只有阿婆與父親,我不知道阿婆是如何度過那晚的,我想給阿婆打電話,可是阿婆不會用手機。
父親這次住院又是一個來月,況且此次并沒有相應證據是與車禍有關,當時所有的人将重心放在那條斷裂的腿上,也無暇顧及其他。所以此次費用只能是自費。
而一架人造盆骨能管15年,費用高達二十萬,也就是說十五年後又要重新換一副,當然前提是自己得愛護管理好,不然恐怕幾年就得換。
家裏實在承受不住一而再的傷害,不管是經濟上還是精神上,母親把挨個能借錢的親戚都聯系了一遍,大家表示沒有多少餘錢,但也知道父親的情況,不借不是,借又不是,每家就跟約好了一樣,借個一兩千,只是這一兩千在龐大的幾十萬面前,可謂是九牛一毛而已。
而我好不容易攢了首付一半的錢,又一次回到了解放前。
再後來,父親出院後,阿婆就在父親的卧室放了張小床,方便照顧父親,只要父親沒了動靜,就去探探父親的鼻息,看看是否還有氣兒?
我看着手機那頭的父親,回憶起這些事,心疼了一陣,也碎了一地。
我在心裏告訴自己,等我手頭上寬裕點,我一定回去看看我的阿婆與父親,我長大了,他們都老了。
阿婆已是滿頭白發,而父親也已雙鬓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