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三章

八月十五釀桂花,九月初九茱萸插。

孝宗皇帝薨逝的第一個中秋,紫禁城并未舉辦宮宴,大明最尊貴的三人各自在各自寝宮,伴着凄清月光,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朱厚炜照慣例向母親和兄長進獻節禮,換來太後的冷眼和皇上豐厚的賞賜,許是擔心弟弟到了德安吃苦受累,與往常那些字畫玉器這等風雅之物不同,朱厚照賞賜的都是真金白銀,顯然是額外給胞弟的安家費。

朱厚炜推辭一番也便收下了,他此刻正在糾結,不論朱厚照此人在歷史上有何種争議,如今的他是否已經有了昏君的兆頭,作為一個兄長,他仁至義盡,這樣的一個人,不該落得一個盛年而亡、絕嗣而終的下場。

為人弟為人臣,自己都有提醒勸谏的義務,可今時不同往日,從前做皇子時,還可以仗着年幼無知加上父兄庇護,憑一腔熱血行事,如今的身份是藩王,藩王不得幹政,更何況若是再惹怒朱厚照……

還是留下有為之身做有為之事吧,他惜命得很。

于是他冷眼看着朱厚照在國喪後期越發心不在焉,冷眼看着劉瑾執掌鐘鼓司,正式成為一個手握權柄的大太監。

而他卻只能打點行囊,過了重陽,就得風雨兼程往德安去,務必得在過年前趕到。

終于到了重陽節當日,朱厚照邀他往萬歲山登高。

趕到玄武門外,朱厚炜不禁愣了愣,問一旁的巴圖魯,“這萬歲山可有別名?”

巴圖魯來京中日久,自也知曉,“回殿下的話,這萬歲山亦稱煤山。”

“原是如此麽……”朱厚炜滿腦子都是那句“崇祯皇帝朱由檢,吊死在煤山上才幾年哪,那棵老歪脖子樹還在皇宮後面,天天地盯着你們呢”,想起從朱厚照開始,大明就沒什麽特別靠譜的皇帝,又想到再過數代便是這個王朝的末路,哪裏還有什麽登高遠眺的興致?

山上草木蔥郁,鶴鹿成群,山頂之上聖駕已至,朱厚照正坐在那石刻禦座,托腮百無聊賴地奪目遠眺。

“二弟厚炜參見大兄皇帝陛下。”

朱厚照已經對這個刻板弟弟無話可說,也懶得去糾正他,只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又招手叫他過去。

朱厚炜乖乖過去,朱厚照卻親自取了一支茱萸,小心地別在他衣襟,嘆道:“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想不到明年卻要應在你我身上了。”

朱厚炜想到此時他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卻要挑起帝國的千鈞重擔,一直以來對他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情緒也淡了大半,“日後每逢重陽,弟都會在德安擇一高山登高北望,為皇兄祈福。”

朱厚照聽得很是熨帖,忽而道:“你可知興王之事?”

興王?嘉靖皇帝的爹?自己的皇叔?

見朱厚炜愣怔,朱厚照還以為他悶頭修佛不問世事,自顧自解釋道:“當年弘治八年時,王叔自己上書說郢、梁二王有故邸田地在湖廣安陸州,這樣朝廷不用額外撥地,可省些銀子。”

朱厚炜冷笑,心道果然兒子像爹,這興王也是好心機,自己這傻哥哥還不知道自己差點被這人擠出宗廟吧?但此時朱厚照提及此人,絕不是猜疑他,應當還是為了自己,便道:“竟有這等好事?可弟的封地朝廷已經定下……”

朱厚照揉揉他頭,意味深長道:“你去之後,銀子省着點花,将就住住,日後皇兄給你換個更好的。”

朱厚炜笑道:“臣年紀尚小,又是條光棍,橫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田畝宅邸這些身外之物,給臣也是浪費了。”

“唉,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朕前些日子專門看了看那些封出去藩王們的景況,裏頭門道大了去了,有錢沒錢的親王,可謂天差地別。知道你是個佛心佛性的文雅人,但你可千萬別太清高太慷慨,阿堵物之類,還是自家多留些。”對這個傻弟弟,朱厚照也算是掏心掏肺了,這段時日,也沒少在張太後跟前幫着他斡旋。

朱厚炜知他心意,便取了旁邊的茶盞,“皇兄之恩,天高海厚,弟無以為報,今日以茶代酒謝過皇兄。他日若是皇兄南巡,務必駐跸德安,你我兄弟……”

思及明代諸王不可離城,非诏不可入京,也不知此生是否還能見到這個兄長,朱厚炜深吸一口氣,“弟之後定常常上奏,皇兄可不能嫌煩。”

朱厚照也是看着他長大的,看他這副神情便知他此時心緒不寧,顯是傷心,不由緩緩道:“離情最苦,朕後日便不去送你了,願你在藩地無憂順遂。”

朱厚炜悶不做聲地将杯中冷茶一飲而盡,“願皇兄福壽無疆,長樂無極。”

因太後尚未遷宮,九月十一啓程那日,朱厚炜仍是早早地站在坤寧宮外頭,不知是他耳力太好,還是周遭的宮人規矩太差,竟不斷地有流言蜚語傳到耳朵裏來。

“這位殿下看着眼生,不會是撷芳殿那位吧?”

“你看那親王服制,不是他又能是誰呢?”

“聽聞他早被免了請安資格,也不知娘娘會否見他。”

“唉,看着也就是個半大孩子,如今出京去,怕是再也回不來了,若是不見,此生也就再難相見了。”

“到底是生身母親,哪怕是再大的過錯,娘娘也不會……”

“行了,再說便犯忌諱了,想挨板子嗎?”

朱厚炜并未在意,餘光掃了眼身旁跟着的幾個內侍,骨子裏到底是個現代人,即使不得不去習慣古代動不動就下跪磕頭的封建陋習,也實在沒法做到視人命如草芥。更多時候,他将奴仆視為下級,若要責罰,從不打罵絕食,而以抄書罰錢為主。久而久之,他身邊的內侍也算得上讀書明理,就如此時聽見旁人非議自家主子,就連最活泛的丘聚亦是眼觀鼻鼻觀心。

朱厚炜不聲不響,默默無語地等到了欽天監算好的吉時,向着坤寧宮不折不扣地行了八拜之儀。

“啓程就藩。”朱厚炜尚未變聲,但清澈的童聲中莫名帶着沉穩篤定,讓人心安。

蔚王的車駕緩緩駛出紫禁城,一路向南。

王孫從此去,明日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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