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維恩(二十八)

第28章 維恩(二十八)

維恩蹲在茶幾邊, 将新鮮的牛奶緩緩注入盛着紅茶的白瓷茶杯裏,然後站起身準備侍立一旁。

安塞爾坐在長沙發上,笑着用手掌輕輕拍了拍皮質坐墊。維恩有些猶豫着坐過去, 你要說他自然, 他腰挺得筆直的, 雙手放在并攏的大腿上, 眼神游離, 可你要說他拘謹, 明明長沙發有那麽多的空間, 他還是非要貼着安塞爾坐,兩個人的肩膀擦着肩膀。

安塞爾有些哭笑不得,似乎能幻視維恩身後擺動的尾巴, 他沒有挪動一下, 隔開禮貌的社交距離,反而肩膀靠上, 将整個人的重心都移過去。  “維恩。”

正心猿意馬的維恩聽到安塞爾喊他, 連忙轉頭,就看見安塞爾靠在肩膀上擡眼看着他, 然後舉起手向他的脖子伸去。  維恩以為他想接吻, 于是很自然地攬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撫過他的胸膛向上停在後頸處摩挲, 閉着眼睛低頭吻了上去。

嘴唇擦過安塞爾的嘴角,劃過臉頰, 落在了下颌, 發間的香水味包裹在鼻尖, 兩個人同時發出一聲“嗯?”,好像都很疑惑。

安塞爾從維恩的領子裏取出一片山茶花瓣, 捏在指尖,眼裏帶笑地看着他。維恩臉幾乎瞬間就紅了,或許還有人記得,這是自然而然的,并不代表着他內心的真實态度,但在別人看來這副害羞的模樣比開得正旺的粉色山茶還嬌豔。

“你怎麽和珍珠一樣,去我的花叢裏打滾了嗎?”安塞爾沒有怪他,反而笑意盈盈地湊到維恩領子邊嗅聞了一下,一本正經地開口:“這是從中國引進的新品種,在院子裏試種的,你覺得好聞嗎,加進香水裏如何?”

維恩心虛地笑了兩聲,原來是試種的新品種,那還是不要告訴安塞爾剛剛起沖突時壓倒了一片的事吧。

安塞爾笑容有些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維恩:“真打滾了?”他轉頭看向窗戶,試圖從那裏看到後門花架的情況。

維恩連連搖手,糾結着要不要将金騷擾梅林的事告訴安塞爾,可轉念一想還是算了,自己這麽做,安塞爾一定會嚴肅處理,偏偏梅林的工作又需要不停地往返莊園與市中心,到時候就怕失去經濟來源的金更像一個滾刀肉,做出什麽報複的舉動。

安塞爾嘆了一口氣,語氣溫和嚴厲:“這次就算了,記得給福伯道歉。”福伯是莊園的老花匠,從安塞爾爺爺掌權時就在莊園了,偶爾安塞爾想給維恩采些花,都要被說幾句。不過他種花确實是一把好手,好像能聽到花草說話一樣,這幾年管不住大面積的花園了,便嘗試着種些國外的新品種或者自己改良。要是讓一生未娶的福伯知道自己當作孩子的花被糟蹋了,是要氣得跳腳的。

維恩點點頭,有些苦惱,安塞爾随手拿起擺盤的歐芹繞着維恩的中指圍了一圈,然後掐去多餘的,将莖杆放在茶幾邊緣。

“您……您這是在幹什麽呀?”維恩自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之所以問是因為不敢相信,畢竟上一世自己都沒有這個待遇。

安塞爾喝了一大口奶茶,将這個話題輕描淡寫地帶過:“對了,你上次說你小時候住的房子已經賣了,那莊園放假的時候,你怎麽回家?”

安塞爾的語氣好像有些擔心,維恩老實交代:“我去姐姐家。姐姐姐夫對我都很好。”要是上一世十八歲的維恩估計還要加上一句他們很相愛,可是現在他卻說不出來。

他還記得當時姐姐要把女兒嫁給一個鳏夫,換取嫁妝給生病的兒子買傳說中的靈藥。他聽說了,怕磨破皮鞋底,一路光腳從莊園跑回去,硬是把接親的人統統關在門外,小侄女奈奈躲在他的身後,淚眼汪汪的。

“這本來是喜事,你為什麽非要鬧?”姐姐滿臉通紅,一是氣的,二是覺得在鄰居面前丢臉了,劈頭蓋臉就是打。

維恩被打得睜不開眼睛,還梗着脖子,口不擇言:“你這是喜事嗎?那個鳏夫都能當奈奈的爸爸了!你這是嫁女兒嗎?你是賣女兒!賣女兒養兒子!”

他叫得又急又響,姐姐一下愣住了,手停在空中。維恩以為她被說動了,睜開眼,卻看到姐姐眼神十分疑惑,嘴唇翕動,輕輕吐出了幾個字:“可爸媽不就是這樣嗎?”

維恩突然渾身冰涼。姐姐臉上的潑辣與精明在這一刻都消失不見,她滿臉迷茫好像回到了十四歲那個黑黑的小屋,她擁抱了弟弟,然後放下剪刀走了出去。

可她又似乎一輩子也沒有從那裏走出去過。

維恩一直覺得,雖然姐夫比姐姐大十一歲,但他們兩個很相愛,所以也一直下意識地忽視了這段婚姻真正開始的原因。

是我?

不對。

是壓迫。剝削。是勞動的異化,榨幹一個活人身上所有的價值。

“錢我來想辦法。”維恩顫抖着,“你讓他們都回去!奈奈不嫁!”維恩的目光落到背對着他們坐在餐桌旁捂着臉的姐夫身上,對方斷了一條手臂的背影也在顫抖。他們都知道維恩在硬撐,他已經為了這個家借了一圈錢了,再也借不到了。

”讓他們回去!!”維恩很生氣卻不知道對誰生氣,只好抄起一旁的鐵棍猛砸牆壁。屋外一下安靜了,人群一哄而散。

維恩好像脫力了一樣跪在地上,緊緊抱着吓哭了的奈奈。姐姐就那麽靜靜地站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許久之後,幹涸的眼睛裏才落下了一小滴淚水,甚至都沒流到下巴就□□燥的皮膚吸收了。

或許那一刻,她也希望自己十四歲的時候有一個這樣的舅舅吧。

“把姐姐接過來的事你想好了嗎,要不要寫信回去問問?”

安塞爾頓了一下,看向維恩,似乎有些拿不準他家裏有沒有人識字。“我給你放一天假,你回去一趟也行。”維恩連忙點頭,擦擦眼角的淚水,嘶啞着開口:“姐夫識點字,我給他寫。”

安塞爾以為他受委屈了,眉頭微微皺起:“你姐夫是什麽樣的人?”

維恩聽出他誤會了,趕緊解釋:“他很好,力氣大,人也老實,比我大十七歲,現在在一個機械廠當工人。”維恩說得很真誠,安塞爾才緩緩點頭。

“我最近可能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忙,你先寫着,商量好了我和你一起去姐姐家一趟。”

安塞爾跟着喊姐姐,讓維恩有些不自在,就好像自己用沾滿泥巴的手摸了一下潔白的桌布一樣,他讪讪道:“您一個顯赫的貴族怎麽能跟着我喊姐姐……”

“嗯。”安塞爾不冷不淡地從鼻腔裏發出聲音,他梳起頭發的那一側正好對着維恩,維恩能清晰地看到他光潔的臉龐,筆直的下颌和小巧的耳朵,自然也注意到他不爽地微微咬了一下後槽牙。

”我哪裏讓你不滿了嗎?”安塞爾咬下一口脆脆的青芒條,垂着眼睛,聲音低沉,但還算溫和。

維恩呆呆地搖頭,安塞爾拍拍他的臉,笑着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一張地圖:“你不是一直說想在生意上幫我嗎?現在正好有個問題我拿不定主意。”

維恩立馬坐端正:“是有新的貨源了嗎?香水還是布料?”

安塞爾将地圖遞給他,維恩接過來一看,上面用紅墨水加重了三條航線,兩個西印,一個美洲。

“這麽重要的東西問我嗎?”維恩不太懂地圖,但是幾個終點維恩可太熟悉了,這張圖上一世安塞爾挂在書房裏快一個月,最後才拿了主意。

“只是問一問,還沒有定。”安塞爾很理智。

維恩認真地看着。如果說剛剛維恩說出香水和布料時,安塞爾只是有些驚訝的話,現在眼裏全是贊賞與欣慰。

“我想知道少爺現在是怎麽想的。”維恩放下地圖,仰頭看着安塞爾。  安塞爾沉吟了一會,将下午茶全部推開,側身坐在茶幾上,用手指點了點西印中間那條路:“這條怎麽樣?物美價廉。香料園和威廉的駐守地很接近,等他回去了還可以幫我照看一下生意。而且這個航道是老航道了,安全可靠不說,運輸費用也不算很高。”

“嗯……”維恩一聽有威廉就知道是上一世選的那條,露出很燦爛的笑容:“這麽多好處嗎?”

如果是平時确實安全可靠,但前世正好碰上了沿岸土著作亂。這件事,維恩一開始也不知道,因為安塞爾只說是起了沖突,過去看一眼。不過他也察覺到當時安塞爾的情緒不太對,沉默了一會竟然近乎撒嬌地從背後摟着他,聲音悶悶不樂:“你真的不能陪我去嗎?”維恩說姐姐生病了,實在走不開。安塞爾就沒有再提過。

現在想想,安塞爾可能是有些害怕的,但維恩的回答反而一下讓他清醒了,怎麽能帶自己的戀人去那麽危險的地方?可他沒想到,這次分別,卻将兩個人都推進了各自的深淵。

還是後來維恩才聽說,一共十艘貨船,被擊沉了八艘,扣了兩艘。安塞爾趕過去交涉了好久,對方才肯放行。但是等安塞爾登上一旁的帆船,看着貨船起錨遠航時,幾聲炮響幾乎要震碎他的靈魂。

他眼睜睜地看着兩艘貨船帶着價值連城的香料和剛剛登上去的新老船員,他們中還有是在當地招募的年輕人,一同沉沒。

安塞爾一下喘不上氣來,臉色蒼白,在滾滾濃煙與熊熊火焰中吐出一大口血,将領口與手套全部染紅,他搖搖晃晃勉強靠着船舷才穩住身子,失魂落魄,幾乎維持不了往日的體面與自持。

這幾炮結束,也就宣告了有幾百年歷史的艾姆霍茲家族在他的手上破産了。可相比金錢上的損失,安塞爾更不能接受的是:如果不是他的介入,船上五十多名優秀的船員本可以接受遣送,活着回到英國。這不是簡單的一個數字,而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們挨個從他身邊走過和他擁抱,因為信任他,才會在親眼看見同伴喪生的情況下還敢在土著的圍視之中登船。

維恩那段時間給他寫的信都被扣下了,可就算沒有被扣下,安塞爾也沒有辦法回複。他憂懼成疾,在七千多公裏外的西印大病一場,差點丢了性命。

等他好不容易活下來,回到英國,得到的卻是愛人最肮髒的背叛。

“如果它這麽好,那您為什麽還糾結?”維恩看着安塞爾,眼神澄淨。

安塞爾沉默了,手指點着桌子,有些猶豫。

難道這個時候安塞爾已經預感到幾年後的那場作亂了嗎?維恩手指落在西印的版圖上然後一路推向美洲的小島:“如果讓我選,我會選這個。”

“理由?”安塞爾皺起眉頭。

“我只能給你不選另外兩個的理由。”維恩壓低聲音,他不知道具體的作亂時間,有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不舒服的天氣,待在房間裏的人頭腦一熱,說了一句,唉,我們到街上去吧。但是他知道,當一件大事發生的時候,一定有無數個時刻在它的背後積累。前者是直接原因,而後者是根本原因。

“那裏,遲早要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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