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做噩夢
做噩夢
今晚的雨下得遲,雨點也小。
雖然雨小,但下得很快。
雨聲細細密密地砸在瓦片上,像是“噠噠噠”的腳步聲。
輕盈,又歡快。
是什麽動物的腳步聲呢?
姜吹夢雙手交疊枕在後腦,眼神望着被雨水泡過後,破敗掉皮的屋頂,心裏也在胡思亂想着。
她覺得像是小兔子。
跟小郎君一樣的小兔子。
早上睡回籠覺的時候,小郎君的腳步聲跑過來,轉眼又回去了,當時,她的心裏就在想着一只小兔子“噠噠噠”跑過來的可愛模樣。
他跑起來的時候,兩只毛茸茸的耳朵是豎起來的,還是往後垂着的呢?
小郎君當時就是要來分享雙黃蛋的喜悅的吧。
看到小郎君開心,姜吹夢也會同感到開心,哪怕現在只是想想,心裏都會輕盈幾分。
她不由自主的又笑了一聲。
她騰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今日笑了好幾次了,真是奇怪,自從和小郎君相處,身上壓着的“東西”好像又輕了一些。
她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因為她之前也不知道背負在身上的痛苦是什麽。
她正摸着嘴角,倏然聞到一股香氣。
是在胭脂鋪買的那盒擦臉香膏。
是剛才她摸小郎君臉頰那一下,沾染上的。
她湊近鼻尖,再小心地聞了一下……
是香甜的味道,她當然記得這香膏的成分。
香味是果香、花香和乳香。
她沒忍住,又貪婪地聞了一下。
她閉上眼,一邊聽着耳邊的雨聲“噠噠噠”,同時根據香味想象畫面……
果香……
是小郎君變成了小兔子,乖乖地跪坐在地上,兩只小手抱着胡蘿蔔,在“咔嚓咔嚓”啃着,啃得兩只兔耳朵都一抖一抖。
姜吹夢真想一只大手揪住他兩只兔耳朵,将他從地上提起來,趁着他兩只腿亂蹬的時候,揣進懷裏……
她又搖搖頭,怎麽又出幻覺了。
前調果香散去後,她又聞到了花香。
仿佛又看到小郎君變成一只小蜜蜂,快速煽動着小翅膀,繞着一朵盛開的花,飛來飛去。
小蜜蜂停在花芯上,一邊采蜜還一邊振振有詞地“念咒語”。
姜吹夢湊近了一聽……
“你也太厲害了吧……你真是個無所不能的大女人……你可真是個好人……哇!你好勇猛啊……多虧了有你呢……嘿嘿……”
原來這些誇誇就是小蜜蜂的采花蜜咒語嗎?
姜吹夢真想兩根手指捏住小蜜蜂的翅膀,将他拎起來,嘗一口他身上的蜂蜜,是不是甜的。
所以小郎君要是親上一口,會不會也是甜的?
“轟隆”一聲雷響,姜吹夢倏然打了個哆嗦,她睜開了眼。
她不是被雷聲吓到的,她是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吓到的。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脊背靠着冰涼牆壁,想要平複一下心情。
她眼前的屋子并不是全黑,還有一絲月光從窗縫照下來。
雨聲頓時大了些,像是變成了她心裏的鼓點。
“砰砰砰”一頓舞錘亂敲。
她下床打開了窗子,讓風雨吹進來一些,又狠了狠心,将右手伸出去。
雨水噼裏啪啦淋在她的右手上,冰涼的雨滴在她滾燙的手心上,顆顆砸碎。
雨滴不光帶走了她手心的溫熱,也沖刷掉了香膏的味道。
她故意如此。
省得一直聞着香膏的味道,心裏還胡思亂想。
她倒不是怕出幻覺,她是覺得那些幻覺太輕薄小郎君了。
小郎君是個可憐的小寡夫,而且母父雙亡,還是孤男。
他的身世如此凄慘,每天都還樂觀生活,怎麽能對他産生奇怪的想法呢?
而且想這些東西,都不是一次兩次了。
她覺得自己是沒有未來的人,也給不了小郎君未來,無論如何,終究還是要自殺的。
現在多活的三個月,只是為了安頓好小郎君。
什麽養腿傷,都是借口罷了。
三個月,很快,眨眼就到。
當然很快就可以結束了。
想了這些,姜吹夢墜入泡泡中的幻覺全部破裂,她清醒了不少,她的右手也被雨水澆了個冰涼,便收回來,同時關上窗子。
窗戶關上了,隔絕了外面的風雨。
這是她昨天修好的窗子。
她當然也關上了自己漏風的心門。
将那些胡思亂想通通關起來。
她甩了甩手上的雨滴,躺了回去。
可還是睡不着。
手上香膏殘留的味道已經消失殆盡,但她心裏的感覺是怎麽都澆不滅的。
就像澆了火油在燃燒一般,雨水帶來的風只會讓它越燒越烈。
她閉上眼,拉過破舊的被子,蓋在身上,也平躺下來,準備強迫自己趕緊睡覺。
睡着就好了,睡着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姜吹夢在床板上輾轉反側,一會兒覺得床板好硬,一會兒又覺得被子好薄……
真是奇怪!
之前的日子,她躺在冰涼的地上都可以睡,從來都不會挑剔哪裏不舒服,但是今晚這到底怎麽了?
姜吹夢右手握成空拳,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甚至想要将自己敲暈過去。
明天還得幹活呢,要抛光桌子,再刷油,還要做油紙傘,還要去城裏買東西、弄銀子等等……
還有很多活要做呢,總之趕緊睡覺!
姜吹夢将舊被子蒙過頭,蓋着準備睡覺……
又聞到了一股香味。
這是小郎君之前的舊被子,上面還殘留着皂角的香味。
她又想起和小郎君一起在河邊洗衣服的情景……
“咚”的一聲,是姜吹夢一拳捶在了床板上,她想将腦海裏的一切都晃出去。
她越想越是煩躁,覺得這床是怎麽睡都不舒服,不是床的事,她感覺自己後背的那兩道傷疤好硌人。
她心知肚明這是個借口,這兩道傷疤都跟了她六年,早就習慣了,是自從被那只冰涼的小手撫|摸一次後,就變得“奇怪”了。
“不許再想了!”
姜吹夢告誡自己,她又用被子蒙住腦袋,蒙了好半天,在一陣暈暈乎乎中,輾轉半天,最後趴在床上,這才睡着。
夢裏,姜吹夢趴在地上,地上滿是冰冷的積水。
不是積水。
是血水。
姜吹夢剛要站起身,就突然被一股很大的力按住了後腦,将她的臉按在血水裏……
她嗆咳起來,拼命地掙紮,可按着她的這只“大手”力大無窮,無論她怎麽用力,都站不起來!
姜吹夢咳得聲嘶力竭,咳得仿佛五髒六腑都移位了……
她感受到自己右手還握着那把長尖刀,她拼命地揮舞,想要将壓制她的“東西”砍碎,但這只是無用的揮舞,她什麽都砍不到。
她想要掙脫,但怎麽都掙不開。
她在噩夢中,都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噩夢。
比做噩夢更痛苦的,是清醒的噩夢。
她醒不過來!
她拼命地掙紮,她被這股力量淹在血水裏,淹得快要窒息。
地面的血水被她掙紮得四處飛濺,耳邊全是暴雨聲。
天地都在雨幕的籠罩之中,什麽都逃不出去。
“呼……”
突然細微的一聲,闖入了她的噩夢。
雨聲小了些。
“你的衣裳又弄髒啦?沒關系,脫下來吧,我一會兒拿去洗,保證洗得幹幹淨淨……”
誰在說話?
姜吹夢突然就不掙紮了。
她就任憑自己淹在血水裏。
“你的臉都髒了,我幫你擦擦……”
“你擡一點嘛,我夠不到……”
好熟悉的聲音。
姜吹夢循着聲音,慢慢擡起了頭,剛才按住她後腦的力突然就消失了。
她眼前本來一片灰暗,突然一只白白淨淨的小手伸了過來。
不是伸過來的,像是撕開了一道黑色的幕布,徑直闖進來的。
小手舉着一方小帕子,在她的臉上仔細地擦拭着,一邊擦,一邊還有聲音從面前傳來……
“好啦,擦幹淨了,洗洗手,一會兒吃飯吧,今天我們吃……”
聽着這樣的聲音,姜吹夢逐漸恢複了力氣,她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看着地上蹲着的那個小身影。
小身影從模糊到具體,像是一層層剝開水霧,露出真容。
那小身影的雙手按在血水裏,正在摸着什麽……
“別碰!是血!”姜吹夢正要阻止他……
“摸到啦!”小身影喜悅的叫了一聲,而後兩只小手高高舉起,是一條小鲫魚。
活蹦亂跳的小鲫魚。
姜吹夢的視線盯着鲫魚看。
雨,倏然停了,地上的血水變成了清澈的河水。
姜吹夢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等她再睜開眼時……
她醒了。
她已經從床上掙紮到了地上,她的手裏還握着那把長尖刀。
刀本來是被她壓在枕頭下來着,和她的桃木發簪都放在一起。
姜吹夢放下右手裏的刀,爬回床上,呆愣愣地坐在床板上,可心還沒平複。
只是做了熟悉的噩夢而已,她這噩夢都做了六年了,甚至都可以在夢中知道自己在做夢。
熟悉到這種程度的噩夢,并不陌生。
可昨晚,沒做噩夢,今晚,夢到了他。
他是怎麽進來的?
一瞬間,姜吹夢先是覺得喜悅,她知道是他撕開了這難以掙脫的噩夢,随即,她又自責起來,為何要将單純陽光的小郎君拽入她的血腥噩夢?
她心裏的自責愈演愈烈,十分惱怒,猛地一拳捶在牆上,屋頂破敗的牆皮都掉下來一些……
姜吹夢看到滿床的牆皮,用手攏了攏,開始收拾。
時辰已經是後半夜了,姜吹夢這回徹底睡不着了。
昨夜之後,本來以為不會再做噩夢了,原來還是走不出去。
她就知道,即使殺光了仇人,也還是這樣。
還是得死,才能解脫。
姜吹夢将床上散落的牆皮全都攏了起來,打開窗子,将手裏的灰都倒下去……
主屋的窗子斜對着偏屋的門。
她的視線“不經意”看了過去,也不知道小郎君睡沒睡……
現在都是後半夜了,應該是睡了吧?
她眯起眼睛,好像從窗子的縫隙裏看到一絲光亮。
是蠟燭的光亮,難道小郎君沒睡嗎?
那他在做什麽?
難道是我做的噩夢影響到他了嗎?
姜吹夢想完,都快把自己氣笑了,這是什麽離譜的想法,自己的噩夢怎麽會影響到他。
但她真的想去看看。
她擦了擦手,從枕頭下抽出發簪,将長發随便绾起來,檢查一下周身的衣裳都穿得整整齊齊的,随手揣上刀,就打開了房門。
後半夜的雨小了許多。
她冒着雨走到了偏屋,她從窗子縫往裏看……
看到小郎君沒有睡,他坐在桌前,正拿着一塊布在縫縫補補,桌上的蠟燭還燃着,他此時正打了個哈欠……
姜吹夢看到那塊布是明黃色的,和她上衣這件一模一樣,從形制來看,是在給她做褲子嗎?
都後半夜了,小郎君會不會累到……
姜吹夢正想着,見到小郎君突然放下了手裏的針線,起身朝着門口走過來……
被發現了?
吓得姜吹夢轉身就要跑……
她斷骨的右腿好巧不巧就疼了一下,她慢了一步。
偏屋的門此時打開了。
嬴洲洲的小腦袋從門口伸出來,而後人也冒着雨跑了出來,一把拉住女人的手臂,将人往屋裏帶……
姜吹夢的腳步不動,她臉色尴尬的看着小郎君,正在心裏想着借口,她要解釋自己為何半夜出現在小郎君的門外……
“是不是又夢游了?快跟我回來!”嬴洲洲踮着腳,在她的耳邊說完,就拉着她往偏屋裏帶。
夢游?
正好,真是個不錯的借口。
姜吹夢立刻放空眼神,裝作夢游的呆滞模樣,一步一挪地跟着小郎君回了偏屋。
她邁過門檻的那一刻,還裝作被拌了一下。
女人這動作在嬴洲洲的眼裏,簡直是欲蓋彌彰!
但他并不打算戳穿。
嬴洲洲拉着女人的手臂,讓她坐在床邊上,說:“你怎麽又淋濕啦……”
說着,又找出布巾,給她的臉擦了擦,把上面的雨水擦得幹幹淨淨。
可姜吹夢的心卻越跳越猛烈了。
剛才在噩夢裏,小郎君就是這樣将她喚醒的。
“好啦,既然你夢游到了我這裏,就在我這裏睡吧,外面可下着雨呢。”嬴洲洲說着,小手摸了摸她身上的衣裳,念叨着:“又濕了,正好試試我新做的這件下裝。”
姜吹夢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被發現了?
那還要不要繼續裝夢游?
如果不裝的話,豈不是明示了自己半夜來偷看小郎君的事?
姜吹夢決定硬着頭皮繼續裝,于是聽話地将衣裳脫下來了。
嬴洲洲将褲子的線頭咬掉,又找了一件上衣,一起遞了過來。
姜吹夢兩下穿上了,但她的右腿是斷的,所以穿的時候,還小心地避開了。
嬴洲洲看在眼裏,他的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在偷笑。
他開心極了,他剛才一針一線地縫着,心裏念着念着,還真把她給念來了。
“不錯,大小正好,睡覺吧。”說完,嬴洲洲将她的濕衣服晾在搭衣架上,再吹滅了蠟燭,鎖上了門。
鎖門,不是怕有賊人半夜闖進來,有女人在家,他什麽都不怕。
鎖門只是怕夜裏風大,将門吹開了。
嬴洲洲爬上床,看到還呆坐在床邊的女人,他的小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喚道:“夢游也是要睡覺的,快躺下。”
姜吹夢像是斷了幾根線的皮影人,動作一卡一卡的躺下了。
她主要是尴尬,她覺得自己已經被發現了,但如果不繼續裝下去,肯定會更尴尬。
所以還是裝吧。
她平躺了下來,第一感覺是,還是小郎君的床軟,比主屋那個床舒服多了。
她還不等感慨完,就有兩只小手摸了過來。
嬴洲洲抱着她,他的小手還摸了兩下,又隔着衣服摸到她健壯的肌肉,他安心極了,閉上眼睛,準備睡覺了。
他為了做下裝縫了小半夜,眼睛都酸了。
他主要是睡不着,剛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并不是在害怕,之前是擔心半夜被姨媽賣掉,甚至殺掉,可現在姨媽被女人“趕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他當然放心,睡不着是因為,心裏一直在想着她。
真想抱着被子跑到主屋去和她一起睡,而且主屋的床很大,一起睡不會擠到她的。
但他不能那麽做,那樣的舉動對于一個小男子來說,也太輕浮了。
要是有個借口就好了,他一邊想着合适的借口,一邊起了床,索性也睡不着,不如拿出布料,給女人做下裝。
之前用母親舊衣給她改的下裝都短,她穿着都會露一截小腿,趁早給她做好合身的下裝。
剛才就剩幾針縫完的時候,突然感受到桌上的燭火不再搖晃了,他并沒有轉過頭,只是用眼角餘光去看,看到是女人站在窗口呢。
原來是她擋住了窗縫裏的微風。
可她站了那麽半天都沒有進來的意思,于是嬴洲洲打算主動一點。
從主屋到偏屋的距離要走十步,就剩一步可以進屋。
剩下那一步,他來走。
于是他推開了門。
現在,女人就被他緊緊抱着。
是因為床太小了,所以嬴洲洲貼在女人的身側,他将懷裏的健壯手臂抱得更緊了些,他的側臉都貼在她的身上。
現在本就是後半夜了,他心裏安穩,臉上也洋溢着淺笑,很快就睡着了。
姜吹夢一直一動不動,她還在裝夢游,她聽着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她知道小郎君已經睡着了,她慢慢轉頭,因為他們枕着同一個枕頭,她生怕驚醒了剛入睡的小郎君。
她看着自己剛被淋濕的衣裳就搭在一旁的搭衣架上,她打算悄悄将手臂抽回來,脫下身上的衣裳,放回原處,拿起今晚本來穿着的衣裳,悄悄回主屋。
裝作今晚沒來過,或者是夢游回去了。
總之明早不能和小郎君一起從床上醒來。
她覺得都沒法面對。
她動了動手臂,可是被抱得很緊。
但這并不是借口,小郎君再緊,也不可能有她力氣大。
她是怕驚醒了小郎君,便将動作放得最輕……
此時,嬴洲洲又動了一下,他将一條腿,搭在了女人的腿上。
因為他抱着女人的手臂,縮在她的懷中,這個動作,讓他的腳腕也勾住了她的左腿……
此時,外面又響起了雷聲。
這一刻,姜吹夢的眼睛倏地睜大了,她連呼吸都屏住了!
一陣酥|麻觸|感從小腿一直傳上來,仿佛外面的閃電是順着渾身經脈,流通五髒六腑,傳了個遍。
将她電麻了。
她這回被“電”得一動不動,像是一條傻得分不清方向的魚,不小心跳上了岸,就躺在岸邊,慢慢擱淺。
她聞着香甜的味道,是懷裏的人散發出來的,迷迷糊糊間,竟然睡着了。
她臨失去意識之前,還想着自己這條擱淺的魚要掙脫,要拿起自己的衣裳,蹑手蹑腳地回主屋……
直到她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是被叫醒的。
“天亮啦!早飯也做好了,快起來趁熱吃吧,熱水也打好了。”嬴洲洲坐在床邊,他的小手又輕輕拍着女人的手臂,在她的耳邊叫她起床。
姜吹夢緩緩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小郎君言笑晏晏的面容,還帶着擦了香膏的香甜味道。
因為離得太近了,她被這種香甜的味道籠罩住了。
此時天亮了,雨也停了。
姜吹夢坐起來,她張張口,在想着自己怎麽解釋……
嬴洲洲也拿出幹淨的布巾,搭在木盆上,頭也不擡地說:“你昨晚又夢游了,又在院子裏淋雨,我就把你帶回來了。”
還是這個借口,這回由小郎君說出口。
“噢噢,怪不得……”姜吹夢裝作就是這麽回事。
“對了,你昨晚的衣裳濕了,這件下裝是和昨天那件一套的,你換上整套的穿吧。”嬴洲洲一副賢惠的模樣,将昨晚晾幹的明黃色上衣也遞過來。
等姜吹夢接過來……
嬴洲洲已經轉身颠颠颠地去廚房拿碗筷了。
早飯都擺在了桌上,正香噴噴地冒着熱氣。
他今早蒸了一大鍋小湯包,又做了一些爽口小菜。
姜吹夢見小郎君不再提昨晚的事,她也當然不會再提了。
小湯包做得皮薄大餡,裏面也湯汁飽滿,很好吃。
姜吹夢一連吃了三十個。
她讓心裏裝滿今天要幹的活,肚子裏也塞滿小郎君做的飯菜,省得胡思亂想。
吃飽了飯,嬴洲洲收拾碗筷去院子裏洗刷,姜吹夢也挽起袖子準備開工。
她打算下午再進城。
兩個人都忙忙碌碌的。
姜吹夢将桌子從屋子裏扛出來,放在院子裏,先用砂紙打磨一下,再刷油,晾幹,這樣就不會再有刺紮到手,也耐用一些。
明黃色的陽光從頭頂照下來,姜吹夢一邊聽着微風吹過門口柳樹樹葉的聲音,一邊聽着廚房裏的洗刷聲,幹活都更有勁兒了。
嬴洲洲煮好了茶,放在一旁晾着,等涼些才端去給女人喝。
姜吹夢磨好了桌面,準備刷油,她将桌面在地上放平。
嬴洲洲也将茶水晾到溫熱,他端過來,見到女人彎着腰在幹活……他忙放下茶碗,回到屋子搬出小板凳,放在女人的身後。
“坐着吧,這樣就不會累到腰啦。”
嬴洲洲說完,又将茶水端來。
姜吹夢聽着這話,她的心裏一動,立刻将奇怪想法忘掉,坐下後,放下手裏的小刷子,接過茶碗,喝了一口。
嬴洲洲站在一旁看着熱鬧,他還沒見過加工桌子呢。
“這回桌子就不會紮手啦,嘿嘿……”說着,他還看了一眼上次紮到的手心。
姜吹夢想起他的傷,她問:“還疼嗎?”
嬴洲洲伸出小手,五指在她的面前大大張開,說:“已經痊愈啦!”
好香……
姜吹夢一下就聞到了,擦手香膏也是一樣的香甜味道。
“嗯……”姜吹夢趕緊移開視線,她喝完了茶,繼續幹活。
嬴洲洲接過空茶碗,回廚房繼續生火,他從今天開始,要每天給女人煮銀耳雪梨湯。
女人的肺不好,多多喝這個湯,把她的肺養好。
一直養到貼在她背後時,聽不到粗重的雜音為止。
兩個人都忙忙碌碌的在幹活,突然有輛馬車停在了他們的院子門口。
姜吹夢聽到馬車聲,她警惕起來!立刻放下刷油的小刷子,在拔刀的同時站起身,身後的小凳子都翻倒了。
嬴洲洲在廚房裏,他趁着鍋裏煮湯的時候,正舉着大菜刀在剁排骨呢,他打算中午燒排骨吃,骨頭剁得咣咣直響,他都沒聽到馬車聲,是見到女人突然拔刀站起來,他才從廚房裏鑽出來,看看發生什麽事了。
姜吹夢立刻說:“你快躲起來!”
她以為來者不善,以為來了一馬車人要動手!
一輛馬車!這得來多少人啊!
嬴洲洲趕緊跑上來,從背後抱住了女人的腰身,生怕她沖上去就開始砍人!
“不是!這是城裏李家送衣服的馬車,他們不是壞人,不要動手!”嬴洲洲快速地說着,生怕說晚了,女人已經沖上去了。
姜吹夢聽了小郎君的話,同時,馬車上的人也下來了。
為首是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衣着華貴,他一揮手,帶着兩個小厮往院子門口走過來。
那兩個小厮手裏各拎着一個大包袱,裏面鼓鼓囊囊的,都是髒衣服。
“刀,快收起來。”嬴洲洲拉了拉她的衣角。
姜吹夢明白了,她将刀收回來。
嬴洲洲這才放心,還好女人聽勸,沒有殺紅眼。
他去打開了院子門,讓這三個人都進來,說:“你家的我都洗完了,等下,我去拿。”
三個男人先後走進來,走在最前面的李家管事當然也看到了院子裏的女人,他暗自打量着……
嬴家這小寡夫不是跟他姨媽相依為命嗎?這是哪裏來的女人?
嬴洲洲将一個大包袱提了出來,他交給李家管事身後的下人,然後垂着手,等着付錢。
李家管事拿出備好的三十文銅錢,交給嬴洲洲。
嬴洲洲攤在手心裏,一一清點着……
李家管事一揮手,讓身後的下人将包袱放下,他趁着嬴家小寡夫數錢的時候,又看了一眼院子裏正在修桌子的女人,才壓低了聲音說:
“上次我說那事你考慮好沒有?她雖然蹲過三年大牢才出來,但她已經改好了,她說不在乎你的名聲,只要你先跟她生個女兒出來,她就願意娶你過門,給你個名分,也答應給你那個姨媽一點聘禮……對了,你姨媽人呢?她今天在家嗎?把你姨媽叫出來,這次必須說清楚,想先要聘禮完全沒門!一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你萬一生不出女兒,我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表姐已經快四十歲了,擔心生不出女兒。
姜吹夢也在院子裏,她正豎着耳朵聽着呢,她忽略了小郎君數銅錢的聲音,将這男子的聲音聽了個一字不差。
她手裏的小刷子都停了,懸在桌面上方……
蘸滿的桐油一滴滴掉下來,在桌面上都積成了一灘。
李家管事見說完,這嬴家小寡夫還沒反應,還在數錢呢,他又瞟了一眼院子裏的女人,再壓低了幾分,問他:“這女人誰啊?跟你什麽關系?你沒破身子吧?我表姐說了,雖然她不嫌棄你的名聲,但你得是清白的身子,否則她可不要……”
這回,他的聲音壓得非常低,姜吹夢只聽了個大概。
什麽……清白身子……
她握緊了小刷子,眉頭都皺到了一起去,一直到“咔嚓”一聲,小刷子被她握斷了!
姜吹夢被自己吓一跳,她低頭,看着油都滴亂了,趕緊握着斷了柄的刷子繼續刷了起來。
她剛才還刷得整整齊齊,現在刷得毫無章法,因為她也心亂如麻。
嬴洲洲數了三遍,三十文一文不少,裝傻說:“下次還是三天後來取嗎?我會洗好的。”
他給城裏這幾家洗了三個月的衣裳,洗得手都破了,還是很頭一回自己拿到工錢,之前的工錢都被姨媽一文不剩地搶走了。
拿着自己好不容易賺來的銅錢,嬴洲洲的心裏很高興。
李家管事有點惱了,語氣提高幾分,冷聲問他:“我剛才說的話你聽清沒有?你心裏到底怎麽打算的?你都這個破爛名聲了,你也不打聽打聽,這天底下除了我表姐,還有哪個女人敢娶你?要不是我看你可憐,我才不會關照你呢,這鄉下會洗衣服的男子遍地都是,讓誰洗不是洗?我這是看在我們将來會是一家人的份上,我才關照你的!”
嬴洲洲一擺手,語氣敷衍地說:“再說吧,我再考慮一下,還有我姨媽不在家,我做不了主。”
李家管事指着嬴洲洲,毫不客氣地說:“下次來,必須給我個答複,我可是親自來的!要是你再這樣,以後我主人家的衣服就不用你洗了。”
聽到這裏,姜吹夢忍不住了,她真想立刻沖上去……
但,她的腳步頓住了,因為就算沖上去了,她說什麽呢?
看起來,小郎君和這男子認識的樣子,以前也商量過這件事?
她自覺只是一個外人,是小郎君将她從樹林裏救回來的,她留在這裏只是報恩而已,有什麽資格和立場指手畫腳?
這種事情,連過問都是一種冒犯吧?
只是小郎君的私事而已。
那就不問,就是……突然有點呼吸困難。
估計是肺傷犯了吧,老毛病了。
忍忍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姜吹夢咬着牙,用力地刷着桌子,仿佛這桌子是她的仇人,是她想要千刀萬剮的仇人。
可她面對真仇人時,都是手起刀落,一刀了結的,哪有這麽糾結?
嬴洲洲關上了院子門,他一手一個,準備去拎大包袱……還同時發出一聲悶哼。
真沉啊。
姜吹夢聽到他的聲音,立刻放下小刷子,走過來輕松拎起包袱,說:“我來拎,放哪去?”
嬴洲洲指着小屋,說:“對了,正好我有話要跟你說。”
姜吹夢的手中一沉,這包袱雖然大,但裏面不過是些髒衣服罷了,并不會讓她感覺到沉,是她的心下一沉。
姜吹夢垂着頭走進偏屋,她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她還在想着剛才那男子跟小郎君說的話。
所以小郎君是打算好了?跟她說清楚?他準備嫁人了?
她想問問,那個什麽表姐……是個什麽樣的人,會不會對他好?看着剛才那男子對小郎君的态度,好像這家人也并不太尊重小郎君啊。
姜吹夢坐在屋裏的凳子上,她的手搭在腿上,不自覺地握住了褲子的布料,将這件昨晚新做的下裝都攥皺了。
嬴洲洲攤開手掌,笑盈盈地對女人說:“看!這還是我第一次自己拿到工錢呢,足足有三十文!我算了一下,你買的米面我們還能吃一個月,肉還能吃十天,但是新鮮的菜只能吃三天了,所以這些錢就留着進城買新鮮的菜吧。李家的工錢三天一結,我還同時給趙家和姬家洗衣服,趙家的十天一結,姬家好久沒來了,不管她家,這麽一算……”
姜吹夢的手倏然松開了,她問:“你是要跟我說這個?”
嬴洲洲眨了眨大眼睛,随即又笑得眉眼彎彎,他挪着小凳子近了幾分,盯着女人疑惑的面容,問她:“那不然吶,我就是要說這件事呀,我昨天就說來着,我要養你!我可是認真的!以後我就洗衣服養你!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畢竟女人吃的多,他覺得不管怎麽樣都不能餓到女人,還要給她煮湯喝,所以要多洗衣服多幹活多賺錢……
姜吹夢當場就松了一口氣,她松完這口氣,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明顯了,有點尴尬,好在小郎君好像并未察覺的樣子。
她看着那三十文錢,說:“我下午會去弄錢的,你的錢留着吧。”
“嫌少麽……”嬴洲洲嘟嘟哝哝地說,他的語氣突然低落下去。
姜吹夢不是這個意思,她略帶慌亂地解釋着:“我是不忍心你太辛苦了,這些衣服我幫你送回去,以後不用給別人洗衣服了……”她自己說完,覺得自己是不是表現得太過了,又補充道:“我可以弄很多錢回來的,對了,你不是說,我們互相照顧嗎,你給我做飯洗衣,我怎麽能讓你辛苦賺錢呢,我會去弄錢的,這個衣服,就不必再洗了。”
說完,她又看了一眼那兩個包袱,心裏下了結論,一會兒就進城,原封不動送回去!
一刻都不能耽誤。
她後悔了,她本就沒打算讓小郎君繼續洗衣服來着。
昨天小郎君一本正經說要靠洗衣服養她的時候,她還覺得可愛,還在笑呢,當時就阻止好了!現在這種情況下再阻止,總感覺意有所指。
嬴洲洲的嘴角上揚,他笑了一聲。
他明白女人的意思了。
他找了個小布袋子,将銅錢都收好,說:“好,那就互相照顧,你說不讓我洗衣服,那我就不洗了,我都聽你的!”
嬴洲洲說完,又補充一句:“我剛才沒回答李家管事的話,是怕惹怒了他,他以後就不找我洗衣服了,既然以後都不需要了,那也不怕得罪他,我跟你一起去送回衣服吧,我也當面跟他說清楚,我不嫁他表姐,省得他再來打擾我們。”
姜吹夢的手倏地又握成拳,她的下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但她還是沒問出口,她咽了回去,那些“不合時宜”的話只變成一個字:“好。”
嬴洲洲将錢袋子放到床下,說:“對了,你的湯煮好了,我去盛。”
說完,他又颠颠颠跑出去了,等回來的時候,手裏還端着一碗銀耳雪梨湯。
“這個得趁熱喝,這是對你肺好的,不知道喝多久才能養好肺,這肯定是個慢功夫,不過沒關系,可以慢慢養,以後我每天上午都給你煮。”
嬴洲洲說着,吹了吹湯,遞給女人。
姜吹夢接過了湯,她也不怕燙,一口就全幹了,決絕得如同痛飲一碗烈酒。
嬴洲洲見女人燙得臉都紅了,他用小手幫她扇風,緊張地問:“不燙嗎?怎麽喝那麽急?”
姜吹夢聞到熟悉的香甜味道,她的心更亂了,胡亂回答:“正好渴了。”
嬴洲洲笑了出來,他順着女人的話繼續遞梯子,還是笑得眉眼彎彎。
“好,那我再去給你倒茶吧。”
姜吹夢趁着小郎君離開的功夫,兩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臉頰,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一點!
別被小郎君看出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在心裏告訴自己:
弄來一千兩,都留給小郎君,這樣他的餘生都可以富庶度過了,這麽多錢,他就算招個贅妻上門,都綽綽有餘。
如此,她就徹底放心了。
她的心剛放下一點點,又懸起來,她想着,萬一贅妻對小郎君不好怎麽辦?
到底怎麽樣,才算把他徹底安頓好呢?
此時,嬴洲洲又端着茶笑得眉眼彎彎地回來了。
姜吹夢不去想了,那都太遠了,先去弄來一千兩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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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呦,還贅妻,夢姐你是認真的嗎?我都不想戳穿你qwq
有人急了,是誰,我不說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