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日的尾巴
晚宴後,木小樹病了。從來不生病的人一旦病起來必然來勢洶洶、傷筋動骨。
她一直在發燒,本來溫度好不容易降下來了卻總在夜裏又升了上去,如此反反複複。一天中她清醒的時間很短,大部分時間她都被困在黑色的夢境中。
夢裏永遠是黑夜,庭院深深,樹影幢幢,中世紀的古堡,身着黑衣的吸血鬼一口咬上她的動脈,她的身側是成堆血盡而亡的屍體。
她想掙紮出吸血鬼的桎梏,卻不料那個狂躁的怪物一掌劈斷了她的手。
她猛地驚醒過來,一頭一臉的汗。
清醒的時候她會盯着天花板發呆,窗外婆娑的樹葉在天花板上打下了它們的影子。影子混合着光斑在天花板上一跳一跳,那節奏就像沙漏,一點一點流走了時間。
大伯母和二伯母來看過她兩次,二姑姑也來過一次。木澤柏常常下完補習班就來她的卧室陪她說話。他還沒有長開,一副白白淨淨的樣子就像溫順的小綿羊。他的聲音也像外表一樣綿軟,每次說話總要在開頭加上“二姐姐”。她躺在床上,聽着耳邊“二姐姐我今天怎麽怎麽樣”“二姐姐那個誰怎麽怎麽樣”,忽然覺得就這樣躺一輩子也不是什麽壞事。
來得最頻繁的是木洛琪。她的聲音叽叽喳喳,像機關槍連珠炮。
“木小樹,你這是要扮演林妹妹還是怎樣,怎麽病成這幅鬼樣子?”
“那天晚宴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二姑姑帶着葉子和安妮先回去了,要不是二姑姑打電話來說你已經到家了我還不得急死。”
“你個死丫頭能不能不要随便亂跑,肖家在黑白兩道上混,你在人家的地盤上亂來不怕被抓起來?!”
“話說那天晚上你有沒有遇到看對眼的帥哥?诶真不該問你這個問題,整個宴上的未婚雄性對上你的年齡就都是老男人了真不知道二姑姑怎麽想的她還以為是帶個雛去賣身麽……”
“姐姐我遇到了一打帥哥!當然,我一個也沒看上,但是他們通通拜倒在了你姐姐我的石榴裙下。”
“你這副被大糞噎到的表情是怎麽回事?不服氣?不服氣趕緊把病養好,然後再來跟我比魅力。不過就算你在全盛時期,也肯定還是我贏啦……”
昏昏沉沉中,木小樹把床頭木洛琪的臉推到一邊,用低啞的聲音嫌棄道:“吵死了。”
木洛琪聽到她的聲音,一骨碌坐起來:“清醒了?”一把拿過桌上的粥,舀起一勺試了試溫度然後遞到她嘴邊:“吃一點,楊嫂熬的青菜粥哦,可香了。”
木小樹慢慢咽下嘴裏的粥。清淡香甜的粥溫度正好,暖暖地從胃裏一直蔓延到了心裏。
“小樹你很難受嗎?是不是鼻子還塞着?這年頭庸醫怎麽這麽多?”木洛琪看着木小樹紅着鼻頭用力吸了吸的可憐小模樣,心裏把所有的醫生罵了個遍。
“沒事,好多了。”木小樹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
“明明很難受的樣子,這裏又沒有其他人,你這一副弱受的樣子裝給誰看啊……”
“……”
真的沒事。只是忽然發現,原來也有人會在她消失後堅持不懈地尋找她。這個認知讓她有些震顫和感動。那個恐怖的深深庭院,似乎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這一病就是一個多月。木小樹可以下床的時候,已經到了夏季的尾巴。這場大病讓原本清瘦的她更是單薄得如同一張随時可能被風吹走的紙片。
這天早上,她背着畫板出了門。她只純粹地想離開木宅,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于是漫無目的地走在瓊榭的小道上。
瓊榭的一部分已經被她丢入了黑名單,這一輩子也不想觸碰了。她索性走出瓊榭,往南部的小山走去。
南部山區的海拔不高,有一處小山坡景色獨好,安靜祥和,是她最喜歡的去處。
氣喘籲籲地爬到小山坡,木小樹背着畫板就往記憶中那棵榕樹走去。誰知剛抵達榕樹便看到樹下支着一個畫架,看樣子已經有人搶占了她的黃金地盤。
畫架腳邊散落着幾本速寫本,一個鋼制筆盒,以及幾把來不及收回的碳素筆。畫架主人應該只是暫時離開。
她好奇地湊到畫架上看了看,只見畫架上夾着一張素描紙,紙上用鋼筆勾勒着一棟建築。畫者的畫工極好,線條流暢,用筆簡潔,整個建築在二次元的稿紙上就已顯露出恢宏的氣勢來。
畫稿的右下角寫着一個“祁”,筆鋒潇灑而清俊。原來畫作者姓祁啊,她想。
畫上的線條實在是太漂亮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看得太專注,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在靠近。
那人安靜地站在她身後,耐心地看她對畫稿動手動腳。
“好漂亮哦……”她情不自禁喃喃。
“謝謝。”
幹淨而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驚得她猛地一擡頭。這一擡頭間,她看到了那唇角帶笑的年輕男子。他穿着一身休閑T恤,一條運動褲,襯得整個人越發年輕而有活力。一頂寬檐大草帽扣在他的腦袋上,阻擋了太陽的荼毒,亦将他如雕塑般俊挺的面部輪廓籠在了一片沉靜的陰影中。
“嗨,好巧啊。”她臉上是不加掩飾的驚喜,沒有想到自那個晚宴後他們還能再重逢。
他笑了:“是很巧,沒想到擺一幅畫在這裏,還能釣到一個小美人。”
她瞪大眼睛,驚訝得忘了臉紅。這個雲淡風輕的人居然也會調侃?誰過來捏她一下告訴她這不是做夢。
“這就是你的藝術嗎?好棒啊!”她的眼睛亮晶晶。
他把草帽摘下來,走到她身旁:“對,只不過還是個半成品。”
“你來這裏寫生嗎?”她問。
他點點頭,整理腳邊散落的畫稿。她湊過來,饒有興趣地看着他的稿子,每一張都是不同風格的建築,每一張都令她驚豔。
她一邊看一邊啧啧稱奇:“你為什麽會來這裏寫生呢?這裏沒有建築啊。”只有滿山坡的花花草草。
“寫生并不一定要對着建築。對着建築一筆一劃照搬,那叫臨摹。我來這裏找靈感,一株草,一朵花,一片葉子,都是啓發。”他指了指畫架上的畫稿,問她,“你覺得這個建築的靈感取自哪裏?”
她再次看向畫中的建築。那建築流露着古典的中國風,正中的主樓高而龐大,挺直的樓身延伸出一片狀似羽翼的穹頂,斜斜地覆住兩側的子樓。
她凝眉思索,望着這片祥和安寧的小山坡。不是花,花太柔弱,撐不出這種有如庇護的安寧感;也不是草,草太單薄,無法矗立出那建築的氣勢;亦不是遠山,遠山太飄渺,而這建築給人的感覺切實可觸。那建築給人安寧、樸實而又宏偉的感覺,就像……就像……一個安穩的巢。
巢?!思及此處,她猛地擡頭。頭頂是如雲般濃密的枝葉,枝葉間有長長的榕須垂下,整棵榕樹就像洪荒歲月裏亘古不變的守護者,把腳下的生靈納入它的懷抱。
“是樹!靈感來自這課榕樹對不對?”她激動地看着他。
他勾起嘴角,眼裏有贊賞的光芒:“是的,你的觀察很敏銳。”
她得意起來:“那是,我從小還沒學會拿筷子就已經會拿畫筆了。天天被被要求觀察一群花花草草石頭螞蟻,然後把感覺畫下來。”
“你的啓蒙老師一定是一位出色的畫家。”他由衷地說。
她用力地點頭:“他是全宇宙最厲害的畫家,沒有之一。”過了一會,她終于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開了:“他就是我外公。”
他無奈地看着她,卻被她的快樂感染,也忍不住笑了。
“你既然能從大自然找到建築設計的靈感,那能不能從人的身上找到靈感呢?”她有些好奇地問。
他被她的問題問得呆怔了幾秒,思索了半晌後答道:“雖然從沒有嘗試過從人的身上找建築的影子,但這是一個很不錯的思路。”
“真的嗎?”她興奮地說,“那以我為模版,會是怎樣的建築呢?”
他摸了摸下巴:“那要畫一畫才知道。”他指了指前方的草地:“你站過去,我來畫。”
她聽話地跑到了陽光底下,一動不動地當起了模特。
他看了一會兒,驀地走到她身前,把他的大草帽扣到了她的頭上:“戴着,防曬。”
他回到了畫架旁,拿起了鋼筆。她趕緊擺了個自認為最好看的姿勢。
“你不必這麽拘謹,随便幹些什麽都可以。我只是在找感覺,不是在拍照。”他遠遠地喊過來。
她立刻得令,繞着小山坡跑了一小圈,然後回到原地,壓着帽檐又蹦又跳,末了沖他喊道:“這就是我,你還滿意嗎?”
他安靜地站在榕樹的陰影裏沒有答話,只揮筆在畫紙上勾勒起線條。
眼前的女孩蹦蹦跳跳了一陣似乎累了,拿起畫板支在膝蓋間開始畫畫。她很瘦,小小的一團幾乎都縮到了大草帽的陰影裏。她畫畫的時候很專注,似乎已經忘了他的存在。她下筆的姿勢自然而優雅,明明只是用鉛筆在寫生,卻仿佛手裏握着的是毛筆,筆下的是意蘊飛揚的水墨丹青。
她在畫她眼中的世界,她與她的世界卻入了他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