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無孔不入
磨坊後有一個小小的半露天藤架,藤架下躺着一個木頭搭成的靠背長椅。
木小樹坐在長椅上,左手拽着一瓶酒,右手環着三五瓶酒,心滿意足地這瓶啜一小口,那瓶啜一小口。藤架上的藤條飄飄搖搖地垂下來,末端一下一下撓着木小樹亂蓬蓬的短發。
單伯飛伸手把藤條扯開半許,瞥見木小樹又低頭喝了一口紅酒。他無奈道:“你這麽混着喝,容易醉。”
木小樹分辯:“才不會,我的酒量慢慢練出來了,當初我喝一口海德3號就醉了,現在能喝半杯了。”她用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看,可以喝這麽多了。”
“然後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混着喝其實是在你的肚子裏自行調酒,省了調酒的其他工序,簡潔方便?”單伯飛觑她一眼。
“嗯,你懂我。”木小樹咧嘴嘿嘿笑了起來,笑到一半,打了個酒嗝。
單伯飛以手撫額:“別喝了,再喝就真的要醉了。”
“你嘗嘗,波密和雷頓混起來,再加一點點桃艾,味道好香。”木小樹的眼睛亮晶晶,獻寶地看向單伯飛。
他靜靜地看着她,半晌道:“我嘗嘗?”
“嘗嘗呀。”她點頭。
“對着酒瓶喝太麻煩了,搭配的火候掌握不好。”他一板一眼道。
“那不喝了嗎?”她覺得有些可惜。
“我能不能撿現成的?”他問。
她不明所以:“可以啊。”
他勾起嘴角,眼裏閃着異樣的光芒。還未待她有所反應,他迅速一俯身,湊近她的唇瓣,伸出舌頭舔了舔她唇上未幹的酒漬。
她瞪大了眼睛,滿眼困惑。
他掀起眼簾,近距離地注視着她眼鏡後水霧迷蒙的眸子。
半晌,她眨了下眼睛,一臉期待:“味道怎麽樣?”
他笑了:“很美味。”
寂靜的花田上,夜空如水。漫天繁星灑滿了整個天幕,仿佛一襲溫暖的襖,把整個花田并花田邊小小的磨坊籠入了懷抱。
“木小樹?”單伯飛看了看腦袋已經隔在他肩頭的女孩。
“幹嘛?”嘟嘟囔囔的回應。
“醉了?”
“胡說!沒有醉。”
“那我考考你,這個味道是哪一種酒?”他從大衣裏掏出一瓶精致的袖珍酒瓶。
她湊過去嗅了嗅:“咦,有點甜,還很香,不是波本也不是……我好像在哪裏聞過的吧?诶我再想想……”
他嫌棄地把瓶子收回懷中:“這都聞不出來。木小樹,你醉了,醉得很嚴重。”
“再給我瞅瞅,讓我喝一口,我肯定能認出來。”說罷就要去搶那個酒瓶子。
“不給。”他一手環住她的肩,一手把袖珍玻璃酒瓶拿遠。
“這麽小氣,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飯錢!還有2%的利息!”她拿出事實論據威脅。
他哈哈大笑:“怎麽敢忘啊,我這不是每天都态度良好地過來跟你請罪嗎?不過最近手頭有些緊,實在還不上來。”
“騙子!”
“不要叫得這麽難聽,又不是不還……”
“那你把剛剛那瓶酒給我喝一口。”
“不給。”
“騙子!”
……
“其實也不是不可以給你,你再好好想想,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給你的那瓶酒是什麽?”單伯飛啓發道。
沒有回應。他暗忖,估計又生氣了。
他清了清嗓子:“木小樹,我有件事想問你。”說完了這句話,他卻啞了,不知如何再開口。
他望着遠處寥落的星空,斟酌着字句:“如果,我說如果,我喜歡你,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你覺得我的過去亂七八糟,其實沒有那麽糟。我說過,如果我真心喜歡一個女孩子,其他人我不會再看一眼。你願不願意呢?”
你,願不願意呢?
他從來沒有認真地追過女孩子,心咚咚跳了起來,像一個毛頭小子一般局促。
良久,依然沒有回聲。
他忍不住轉頭,卻看到肩頭的女孩不知已熟睡了多久。她淩亂的短發像小動物的毛,軟軟地鋪在他的肩頭,嘴角還有未幹的酒漬,泛着瑩瑩的水光。
他的心忽然松了下來,柔軟成一片。
幸好,她沒有聽到。
驀地,卻又有一股難言的悲傷湧上心頭,他脫下圍巾環住了她的小腦袋,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什麽也不知道。
他掏出懷裏的袖珍酒瓶。瓶身是流線型的多棱角水晶,襯得瓶內绛紅的液體流光溢彩。
呵,這是彌爾頓達芙啊,我們的初見。
起風了,花田裏層層無花之草漾起波紋,一直綿延至群山深處。山巒邊緣,似乎隐有白光。一夜,就這麽過去了。
********
秀水街23號的早晨永遠如死一般沉寂。
木小樹把買來的吃食放在一樓的大圓桌後,蹑手蹑腳地往自己的房間走。經過小羅和Joe的房間時,她尤其謹慎,生怕驚醒門內兩只起床氣通天的怪獸。
她爬上床,從枕頭下掏出一個小包。包裏有兩個塑膠袋,一個裝着她所有的證件,另一個裝着一張銀行卡以及她的所有現金。
她何嘗不想韬光養晦?她早早就已籌劃好,待高考過後,她就可以借着讀大學的名頭永遠地離開這個地方。木老爺子讓下人給她過戶,卻不想出了疏漏,沒有更改她的身份證。木洛芬是木家的人,而木小樹的戶籍依然在她的故鄉。
本以為,捱過了最後這兩年,她便能遠走高飛,誰知自己提早做了木家聯姻的犧牲品。
如果進了肖家,她這輩子都逃不掉了。
她收好小包,重新壓回了枕頭下方。
睡意慢慢湧上,快要阖上眼的瞬間,她聽到門口有鈴聲作響。
她的卧室挨着街道外側,這鈴聲尤其擾人。于是,她只好披上衣服,踢踏着拖鞋跑去開門。
門外一個人也沒有。
她忍住要罵人的沖動,退身回屋,卻在要關門的剎那瞥見門口的鐵皮郵箱露出了一角白色的信封。
又是Wolf的粉絲?她撇撇嘴,Wolf的成員顏值頗高,很受年輕人喜愛。尤其戚功昫,每天都會收到一打求愛信。
她打開郵箱。郵箱裏孤零零地躺着一封信。
拿起信封,她的手卻不由顫了顫。只見信封上寫着:
木洛芬親啓。
不是木小樹,而是木洛芬。
她下意識地環視四周。秀水街上冷冷清清,一個行人也沒有。
早晨九點的陽光從樓的縫隙灑在她的額角,她卻覺得莫名寒冷,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已記不得是如何回到房間的。
她倚着門背,拆開信封。
信封裏只有一張明信片。明信片白底金紋,繁複的花紋帶着歐洲中世紀的古典,一直冷冷地纏繞到她的心底。
上面只有一句話,只這一句話已讓她丢盔棄甲渾身顫栗。
玩夠了,記得回來。
——肖
她跌坐在地板上,明信片飄落在地。明信片背面就這麽直直展現在了她的眼前,那是一張照片,照片裏是一個邋遢的假小子,短發寬衣,醜醜的大眼鏡,左耳處戴着三個重金屬耳釘。
********
“木小樹,木小樹,回神!”
“啊?”木小樹如夢初醒,“怎麽了?”
廖靜雙手叉腰:“你今晚怎麽回事?讓你去給Joe的吉他上弦,你這一臉凝重得要參透人生意義的表情是幾個意思?”
木小樹霍地站起來,往舞臺邊的樂器存放處走去。
廖靜紅唇微張,顯然還有話沒來得及說出口,但被木小樹高度配合的舉動生生哽在了喉嚨裏。她捅了捅一旁的小羅:“今天木小樹吃錯藥了嗎?怎麽不還嘴?”
小羅悲憫地觑了廖靜一眼:“廖姐,我怎麽覺得吃錯藥的是你诶?”
西城東勁爆的音樂和火熱的氣氛絲毫不能帶動木小樹。
她一個人坐在舞臺角落的陰影裏,兀自沉思。
身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她忽然有些煩躁,想要喝些紅酒,順手抓過的酒杯卻空空如也。
她皺眉,正要把酒杯擲回原地,握杯的右手卻被另一只帶繭的手緊緊攥住。
呵,果然人倒黴起來事事都不順心呢。
她只當是酒吧裏喝醉了來找茬的主,并不甚在意,于是扭了手腕想掙脫。誰料那只手抓得很有技巧,不弄痛她亦讓她走脫不得。
她心裏打了個突,這個人會軍人的功夫。
她擡頭,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左……左重?你怎麽會來這裏?”
左重一臉愠怒,一旁的明崇亦眉目緊鎖。
“木小樹,你居然真的天天混跡酒吧夜不歸宿?”左重咆哮,“你長了幾個膽子,啊?”
明崇皺眉:“重子你冷靜點,好好說。”
“好好說?”左重氣道,“怎麽好好說?瓊榭裏流言已經傳成什麽樣子了木小樹你知道嗎?”
木小樹終于開口了:“說我什麽?”
左重看到她那淡定的樣子就來氣:“說你什麽?說你小小年紀在外面和一群男人鬼混,夜不歸宿,整宿待在酒吧,堕落得不成樣子。我還不相信,你現在倒是告訴我你這是鬧得哪一出?”
木小樹不說話。
“你倒是說話啊?”左重氣極,“還有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你到底怎麽了?”
木小樹低下頭:“我現在這個樣子挺好,沒什麽可說的。”
左重一口氣哽在胸口。
明崇見狀趕緊拉住左重,對木小樹道:“樹兒,我們都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你告訴我你有什麽苦衷,我們可以幫你。”
木小樹心裏翻江倒海,眼窩微潮。
“樹兒?”明崇看着木小樹,“走,跟我們回家,有什麽事大家一起想辦法。”
“沒有家了。”
“什麽?”明崇沒有聽清。
木小樹擡起頭,涼涼地開口:“瓊榭本來就不是我的家,木家人跟我沒有任何瓜葛。你們走吧,不要管我。”
“明崇你聽聽,你聽聽!”左重作勢要打木小樹,被明崇架住。
“你們走吧。”木小樹雙手插兜,一臉漠然。
左重紅了眼睛:“你怎麽可以這樣涼薄?還當不當我們是朋友。”說罷轉身就走。走了幾步,他又回過頭狠狠地對木小樹道:“木小樹,你這麽不自愛,誰都幫不了你!”說完頭也不會地走出了西城東。
明崇嘆了一口氣,說:“樹兒,重子正在氣頭上,說的話不作數,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是關心你,當初聽到流言的時候差點和人打起來。”
頓了頓,他又道:“有什麽事,盡管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總能挺過去,你說是不是?”
木小樹抱膝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臂彎裏一動不動,連明崇什麽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
忍了許久的淚水啪嗒掉了下來。
她怎麽能向他們尋求幫助?這樣大的人情,牽扯到整個家族,她拿什麽來還?
更遑論,那個人和他背後的勢利,像幽靈,無孔不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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