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重回芸城
再度踏上芸城的土地,木小樹有些恍惚。
小城變化很大,原本的舊城區已拆遷,城區外圍的次生林已被改造成了衛星城。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祁缙謙的手,憑着記憶往故居的方向走。
她很害怕,害怕等待她的會是一片廢墟,或是一棟嶄新得令她感到陌生的建築。
而當她穿過爬滿藤條的小徑,來到近郊那座小屋時,她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
這一片古香古色的住宅并沒有被改造,反被劃了起來,作為城鎮古文化參觀區。
她有些顫抖地掏出生鏽的鑰匙,插進鎖孔。
啪嗒一聲,鎖開了。
她從來也沒想到時隔二十年,她還能打開這扇門,還能看一看門內的一切。
門內的家具擺設,和她當年離開時一般無二。
時光似乎在這裏停止了二十年。
她轉頭,喜不自勝地對他說:“看,我小時候就在這裏練字。外公從來不監督我,所以每次我都偷懶。”
他看着書房內大書桌旁緊挨着的小書桌,笑道:“你還喜歡在桌子上刻字?”
她一呆,轉頭看向桌面,果然在桌子上看到不少歪歪扭扭的字。
這些字勾起了她的回憶。她轉頭對着他笑道:“小時候,外公有很多學生,但是外公迂腐,認為男女學生不可同堂,從來不肯不給我們一起上課。他給學生們上完了課,然後才單獨來教我。所以我小時候很孤單的,沒有小朋友和我玩。”
“但是有個例外。”她忽然眨了眨眼睛,“我還是逮住了一個外公的學生作我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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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俯下身,仔細辨認桌上的刻痕:“有一天,我發現在我胡寫亂寫的刻字旁邊,多了一行字。”
他看着她興致勃勃的模樣,不禁嘴角上揚:“是什麽?”
“找到了!”她驚喜地喊。
老舊的木桌上,刻着木小樹九歲時歪歪扭扭的字跡:“好無聊,誰能陪我玩。”
某一天,這行字下突然多了一個清隽的字。
“我。”
彼時,她正被外婆押着抄寫詩文,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低頭就被這個小小的“我”字逗得眉開眼笑。
“應該是外公的哪個學生留下來的。”木小樹看向祁缙謙,“後來每隔幾天那個學生都會刻下一個字。像猜謎,很有意思。”
祁缙謙輕輕地笑了:“他最後留給你什麽?”
她笑道:“一周後,他留了四個字,‘我來陪你。’再過幾天,後面又加了幾個字,‘放學,老槐樹下’。”
這個小秘密讓她開心了很多天,每天琢磨着怎麽避開爺爺的去赴約。
可惜,她一連在後院的老槐樹下等了許多天,那個人也沒有來。
之後,桌上也沒有新的刻字。
“他一定有事耽擱了。”如今,木小樹依舊言之鑿鑿,“一定是這樣的。”
祁缙謙被逗笑:“這麽肯定?”
“那當然,”她一本正經道,“我小時候多可愛啊,哪有人忍心爽我的約?”
他忍不住,低低笑出聲來。
“怎麽?”她不滿,“你有什麽意見麽?”
“沒有,一點意見也沒有,”他笑着望向她的眼,“那個人之所以沒能去,是因為刻字的時候被你外公抓了現行,他整整一個月都在你外公的監視之下,自然沒能赴得了約。”
她愣住,好半天才道:“你怎麽知道的這樣清楚?”
他笑而不答,反而問:“你說後來桌子上再也沒有刻字,當真如此?”
她又是一愣。九歲那年發生了太多事,外婆病逝,外公被拘,木家人來到小城要帶她走,她驚慌失措,再也沒有心思去看桌上有什麽變化。
所以,那個人還留了別的字?
她俯下身,再度向桌面看去。這一看,卻叫她失了神。
桌子一角,刻着一行字。刻的人顯然有些急促,最後一筆刻斷了橫木。
“我去瓊榭找你。”
我去瓊榭找你。
她震驚地擡起頭,盯着祁缙謙,腦海中閃過千百種念頭,然喉頭一滞,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走過來,輕輕碰碰她的臉頰:“我知道那些事的時候,已經晚了。老師把你托付給了木家。但他怕你受委屈,于是找來了我。”
謝懷章已經知道自己不得善終了,這頂黑鍋背得太大,他定然要被秘密遣送出國境。
但老人不想離開這篇土地。
少年祁缙謙早慧而獨立,老人央他借祁家的力量幫自己隐匿蹤跡。
只為留在芸城。
“要不要去見你外公?”他說,“他就在這裏。我帶你去見他。”
他反手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
他卻牽着她來到了小屋後的坡地。
南方郊區的丘陵撒着微暖的陽光,陽光下,樹叢掩映中有兩方小小的石碑。
石碑緊緊挨在一起,爬滿了青苔。
碑上刻着兩個名字,一個是沈櫻,一個是謝懷章。
“師母去世以後,老師身體一直不好。你到瓊榭第二年,他就病逝了。”他緩緩道,“老師走的很突然,但他似乎已經預見了死亡,早早地留給我一封信。”
老人一生寡言,卻在薄薄的信裏絮絮叨叨說了良多。
……
缙謙,不要告訴小樹我不在了。這丫頭偏執,得給她留一個念想。
她在木家過得好不好?木拓良應該不會虧待她。
不過還是放心不下,你能代我照看她嗎?她這樣硬的性子,怕是要吃虧。
我知你待她是不一樣的,把她托付給你,我可放心去找阿櫻了。
……
風輕輕拂過青草地,她安靜地看着草地上兩塊石碑,無聲地劃下兩行淚。
二十年中,她作了無數個設想,好的,壞的,最壞的。
其中之一便有那個慈祥的老人已不在人世。
只是不願去承認。
祁缙謙從身後環住了她,輕聲道:“不要難過,老師不希望看到你這樣。”
她擦了擦眼淚,扯了扯嘴角:“挺好的,外公走了,聽不到那些罵名。也好。”
“我會好好過,”她将頭靠在他的肩膀,“每一天都要開開心心。”她說得認真,像承諾給什麽人聽。
兩人在草地上坐了不知多久,相偎相依,看山坡樹影婆娑,天邊流雲翻滾。
這裏的時間慢得缱绻而溫情。
忽然,他開了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什麽時候喜歡上你的嗎?”
懷裏的人動了動。
他微勾了嘴角,緩緩道:“老師當年第一次帶我見你,我就覺得這個小姑娘不一般。”
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是在謝懷章的書房。
師兄弟幾人聚集在老師的書房,對着滿牆的寫意山水啧啧而嘆。師兄眼尖,指着牆上一副畫調侃道:“老師的畫風真是變化莫測。”
衆人俱笑。
那是一幅歪瓜裂棗圖,用筆稚嫩,但不難看出筆鋒清奇。
他們都曉得,那是老師的寶貝外孫女的畫作。
謝懷章哈哈大笑,眉目間喜色不掩:“莫笑,日後我們小樹的畫,千金難求。”
小樹。木小樹。
滾在唇邊,一不小心就吐了出來。
這樣簡約而清秀的名字。
後來,他和師兄弟在書房聽老師講課,無意間一回頭,便撞見了窗邊一對滴溜溜的眸子。
墨似的眸子,小小年紀便蘊了幾分水墨丹青的味道。
再後來,他每每于課中回頭都會撞見她墊着腳看着滿屋學生。
她眼裏的渴望怎麽也掩不住。
他覺得有趣,于是趁老師不注意,側過身子在她慣用的小書桌上刻下了第一個字。
災難發生不過在一瞬。謝懷章通敵賣國、倒賣國寶的罪名突然就擊垮了這靜谧的一切。
一批文人緊随謝懷章其後被冠上政治犯的名頭。
一時間,文壇、書畫界風雲動蕩。
他自然是不信的。
但他還是晚了一步,只搶救回了部分老人的書畫。
謝懷章的古玩字畫以及諸多收藏确實被賣到了國外,但出手的并不是謝懷章。
一生與墨水打交道的老人一直到最後一刻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便落到了這步田地。
木小樹躺在祁缙謙的懷裏,安靜地聽他講這段過往。
她以為這麽多年過去,只有她一個人記得這些,記得一個老輩藝術家的苦楚。
沒想到還有人,和她一起,承擔了這份回憶。
“你知道嗎,”祁缙謙柔和了眉目,“我選擇建築設計這個行業,和你外公脫不了幹系。”
“你不是好奇為什麽我能一眼就堪破那五卷畫上的玄機麽?”他笑了笑,“因為我很早就看過那些畫。老師讓我參過畫裏的玄機。”
“那時候我就感嘆,原來一座簡簡單單的小房子可以承載這樣濃烈的深情。”
“建築真是一門不可思議的藝術。”
他親眼見證了謝懷章和沈櫻的鹣鲽情深。
于是心裏埋下了一顆種子。
他也要設計一座小房子,房子裏住着他和他的愛人。
她微微動容。原來他和她的淵源,這樣深。
真好,真好。
“你不是說你來瓊榭找我嗎?”她忽然轉頭望進他湖藍色的眸子,“為什麽來得那麽晚?如果我沒有參加肖家的晚宴,那麽是不是就遇不上你了?”語氣有些委屈。
他無聲地笑了,回望她的眼道:“我很早便來瓊榭找過你,可惜你一直在哭鼻子。”
诶?她一臉茫然。
“你在瓊榭裏一路哭着坐在馬路上。你哭得那樣認真,連我在你旁邊也沒察覺。我只好爬上馬路旁的一顆芒果樹,摘下一顆芒果丢到你腦袋上,這才吸引了你的注意。”
她一邊聽着,一邊瞪大了眼睛,聽到最後竟驚愕得捂住了嘴。
“你……”她說不出話來。
歲月裏,那個芒果樹上的小少年,竟然,竟然……
她藏在心底裏許多年的藍眼少年與她如今愛着的男人,竟是同一個人。
命運這樣奇妙。
她忍不住笑出了聲,雙手環住了他的脖頸:“祁先生,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初戀。”
他笑了:“知道,高考慶功宴那夜,你在教堂頂層偷吻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她搗他一拳:“為什麽不告訴我。”
他無辜極了:“我以為你知道。誰曉得我的心上人這麽笨?”
她攬着他的脖子,眯着眼望向澄澈的藍天。
她的人生中有兩次低谷。一次在初入瓊榭,一次在黝黑的廢棄工廠。
而這麽多年後她才知道,救贖了她兩次的,原來是同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馬上就要尾聲了,真的不留個言冒個泡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