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被人從後面抱住的時候,宋時清本能地蜷縮了一下。

他回頭,只看到了抱着自己那人的下半張臉。

那是個很年輕的男人,下颔線條流暢,薄唇微微勾着,正抱着他躺坐在藤編的搖椅上。發現宋時清仰頭看他,男人心情很好似的,低頭在宋時清額頭上吻了一記。

“別……”

宋時清感覺到自己的拇指關節在被人輕輕地揉捏,他順着看去,只見身後人正握着他的右手,朝上面帶一只有些舊了的羊脂玉。那只手骨節修長分明,大了他一圈。

圓潤的條镯挂在宋時清細白的手腕上,留出一片空蕩,輕輕搖晃。

上方青綠的槐樹葉遮擋住大半日光,空隙間投下的光斑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将羊脂玉溫潤的質感盡數漾出。

【大了。】身後人捏着他的手腕查看,【得再把你喂胖點。】

宋時清突然從心底升起了一絲羞赧。

他不知道自己問了什麽,只感覺到自己的嘴唇動了動,身後的男人笑了起來。

【白玉不貴。珠玉寶石,向來是越招眼的越昂貴。可惜現在買不起,不然肯定給你找條翡翠戴,那個顏色豔,養人。】

“……我不要豔的,很多人都看我。”

宋時清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歡身後抱着自己的人,聲音帶着無意識的撒嬌意味,一點都不覺得不好意思。

身後人也像是習慣了一樣,和宋時清十指交扣,【怕被人看啊。】

“唔……”

【那不行,以後送你出去讀書做事,樣樣都有人看——】

宋時清示弱般地抓了抓他的手,像是有點緊張。

身後人哼笑一聲,【總不能一直躲在家裏做小夫人吧。】

宋時清惱了,抽手不給他握了。結果忘了自己就在人家懷裏躲着,直接被按着親了好幾下。

因為身體和家庭的原因,宋時清相比同齡人會更安靜一點。小時候還沒什麽性別意識的時候,乖乖軟軟漂漂亮亮的一團,經常被家裏對他愛不釋手的女性長輩抱來抱去。

但也僅限于小時候。

本質上,宋時清的性子是有點涼的,很難快速和人熟稔起來,也懶得去拓展人際關系。

所以長大以後,還能和他摟摟抱抱的,不過一個謝司珩而已。

但即使是謝司珩,也從沒像是面前的這個男人這樣……極盡親密,徹底跨過了朋友或者親人之間那條應該止步的線。

可夢裏的宋時清一點都沒覺得不對。

他只是佯裝生氣地掙了一下,接着就很乖很乖地仰頭任親,姿态柔軟到予取予求。

明明他應該清楚抱着自己的是個男人。

明明他知道這樣過界的親昵代表着什麽。

更古怪的是,宋時清感知着這一切的發生,心底一絲怪異也沒有,甚至下意識地想要沉溺進去。

——在某一刻,宋時清的意識徹底和另一個自己重合,很慢很慢地閉上了眼睛。

無形中,有東西在他另一邊的耳廓上親了一下。氣息陰冷。

它對宋時清的樣子滿意極了,已經不再跳動的心髒都像是化掉了一樣,軟膩地在胸腔中流淌——

如果它真的有的話。

初夏的風吹拂過院子旁邊打了花骨朵的栀子叢,天色暗了下來。

【它】忘了一件事情

這個讓宋時清感知的意識空間是它在自己的記憶中抽取出的片段。

而當它過于愉快的時候,理智就會被本能壓過。

那些詭谲的,完全無法被人所接受的【本能】挑選出的記憶,當然是它最喜歡的時光。

但也是宋時清絕對無法接受的過往——

宋時清的眼睫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冷。

握住他手腕的人突然變得好冷。

宋時清已然意識到了什麽,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沒有人再抱着他了,他手腳被捆着,被人扔在了兩扇屏風後面。

“……”

宋時清惶惶然,“嗚嗚”叫着掙紮起來。但想也知道,根本沒有人理他。

身後身側,皆是濃深的黑暗。只有不遠處的屏風,透着外間昏暗的火光。

宋時清立刻朝那邊挪動身體。

【……是嘞,十七了,九月廿七日子時生的……】

他聽到了沙啞的男聲,染血婚契上的農歷出生年月再次出現在了宋時清的耳邊。

宋時清貼到了兩扇屏風間的縫隙處,艱難地朝外看去。手被麻繩勒得很痛,可他沒有時間去查看,潛意識告訴他,外面發生的事情對他很重要。

正對着這條縫隙的,是一面牆。宋時清看不見外間的人,但油燈的火光将他們的影子投在了牆上。

每一個人都将頭嚴嚴實實地埋在桌上,專注地研究着擺放在中間的東西。

所以,他們的影子像是一個個會動的墳包。

【八字正合,大吉,大吉。】

尖細帶笑的女聲幽幽的響起,宋時清看到中間那人的影子動了一下,像是極其緩慢地從什麽地方拿出了一只盒子擺在桌上。

【主家給太太的小聘。】

她慢條斯理地摳開木盒上的小鎖,【南邊出這樣一條不容易,好些都送去京城了,漏了幾條到咱們這,好容易收到……】

冷意一點一點從宋時清的尾椎骨蔓延到了後背。

和劉檸有着完全不一樣聲音的女人細聲細氣地說了同樣的話。

【多虧那錢莊祖上在十三行管過,不然克那裏買得到。可得讓太太一直戴着,戴到出嫁那天,主家看了才高興哩……】

現實和此時不期而然地重合,宋時清混沌的意識掙紮起來。

嫁給誰?

誰是“主家”?

什麽小聘?

——恐懼絲絲縷縷地化作寒氣從皮膚滲入骨骼。

宋時清想起了那個身形幾乎占滿了拔步床的“人”。

……他猛地朝後一掙。

不能留在這裏,得逃走……不能……絕不能……

宋時清撞倒了旁邊的椅子,“咚”的一聲,外間詭異地沉寂下來。

随即,屏風上現出了三個巨大的影子——

狐頭人身。

三重黑影靜默而龐大地隔着一層屏風“盯”着被它們圍在腳下的宋時清。

冰冷,怪異。

“吱呀——”

屏風被人從外面拉開。

【索性夫人在這,就把主家給您的禮兒戴上吧……】

她慢條斯理地細着調說道。

背後,女人映在牆上的影子依舊是狐首人身的樣子。但宋時清眼中,她依舊是人,只是面容浮腫蒼白,嘴唇鼓動溢出清水,赫然是一具在動的浮屍。

宋時清已經感受不到恐懼了,他的神經在這樣高強度的驚懼中,已然一片麻木。

他只是戰栗搖頭無聲地用被捆在身後的手挪動自己。

【快戴上,戴上了,配條鏈子,可就不跑了……】

她嘻嘻笑着動作僵硬地朝宋時清來,另外兩道黑影,也慢吞吞地推開了屏風。

宋時清聽到了屍體在僵硬以後,肢體艱難動作時發出的咚咚聲。

不要……

不要……好惡心……好可怕……不要!

宋時清被撲上來的女人壓在了地上,一片嘻嘻的怪笑中,他依舊捕捉到了那聲清脆的“啪”。

……什麽?

宋時清朝手下的硬物碎片看去。

斷成了兩半的白玉镯子摔在了地上。

宋時清腦中一片空白。

他張了張嘴,像是要發出什麽聲音。可下一刻,腐爛的陰冷氣息已經趴到了他的身上。

【戴上……戴上……嘻嘻】

綠得邪氣的翡翠镯子被強行套到了他的手上。

宋時清腦中,某條弦也斷掉了。

……

“……醫生你再給他看看,都已經睡十二個小時了。”

“真的沒事,該檢查的都檢查了。他就是太累,肯定平時經常熬夜,一下子爆發出來,身體現在正自我修複着呢。你們現在這些小孩呦。”

縣人民醫院的走廊裏,謝司珩強壓火氣,好聲好氣地和醫生說,“他平時從不熬夜的,早睡早起,每天八小時睡眠加一個小時午休、”

不等他說完,中年的女醫生就擡手點了點他,側身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意思是這小孩,還跟我扯謊呢。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轉角,謝司珩才在牆上錘了一下。

“說了不是……”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滿心的焦躁。

想想,其實讓醫生檢查宋時清的作用基本上相當于讓聾子去做翻譯。

根本不是同一個領域的事情。

但作為一個從小接受唯物主義的人,他還是下意識地想從現代醫學上尋找到一絲支持。

……總不可能真去找風水先生吧。

找誰?那個诓了宋阿姨十八年的騙子嗎?

謝司珩滿腦門官司,正準備聯系一下爸媽的時候,病房裏突然傳來了一聲哼響。

“時清?”謝司珩三步并兩步沖了進去。

趕巧,這一間病房四個床尾只住了宋時清一個。

房間裏安安靜靜,但宋時清卻像是完全被魇住了一樣,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空無一物的手腕。

謝司珩擰眉,片刻後,他放軟聲音,“時清,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走到了宋時清旁邊坐下,偏頭觀察宋時清的樣子。

然後,謝司珩喉結很輕地動了一下。

宋時清整個人顯出一種很難形容的脆弱,烏黑的眼睫惶惶地垂着,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額頭脖頸潮濕,像是才浸過水一般。

“謝司珩……镯子呢?”宋時清擡眼,眼眶微微發紅。

“我正要跟你說這個。”謝司珩呼了口氣,從口袋裏拿出那只翡翠镯子,沒遞給宋時清,只是讓他這麽看着,“我們從那破爛醫院出來的時候,你手上戴着它——”

他話音未落,翡翠镯子就被宋時清搶過。

一下,狠狠砸在了地上。

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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