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給燕崇敷上藥後,溫杳便動身出了門。

燕崇一身傷病,外傷好養,內傷難治,這幾個月來,家裏每天消耗的藥材很多,他又還得兼顧着其他的病人,所以每隔幾日他就得往鎮上跑一趟。

最近這一個月來,燕崇身體有了起色,有時會緩步陪着他一起往鎮上去,算是活動活動筋骨,

但今天是肯定不行的,秋雨潮濕,外頭寒氣重,別說是出門買藥,就是單在屋裏捂着被子待一天也夠燕崇受得。

整個巴陵縣還屬于中立的地界,暫時沒有受到陣營之争的波及,百姓忙着在秋收之前繁雜的農活,溫杳撐着油紙傘走過田間的小路,寬松的衣擺上不可避免的濺上了許多泥點。

迎面遇上的農戶大多對他很客氣,有的還會放下手裏的農具跟他行個禮打聲招呼。

溫杳是在五個月以前來到巴陵的,他原本只是想找個偏僻點的地方暫作停留,可他畢竟是萬花谷的師從出身,臨近的農戶一有頭疼腦熱就來找他,最後弄得他只能在這重操舊業。

溫杳當年出谷的時候還是醫術平平,但他這幾年裏從閻王手裏搶出來的人太多了,殺伐慘烈的戰場是最磨人的地方,他見不得死傷就拼命去救,到頭來倒使得他的離經心法有了明顯的提升,可在溫杳看來,這并不是什麽好事。

從住處到鎮上要走小半個時辰,溫杳全靠兩條腿來走,他天性膽小,不會騎馬也不敢騎騾子。

上次到鎮上買藥的時候,燕崇從鄰裏的農戶那借了一頭騾子,一路上燕崇都小心翼翼給他牽着缰繩,但他還是只堅持了半柱香的功夫就笨手笨腳的從騾子身上滾了下來。

雨天小路難走,溫杳一路跌跌撞撞踩了好幾個水坑,直到傍午時分才走到鎮上。

越來越大的雨勢澆歪了紙傘,他淌過地上的積水往藥鋪的方向走,大雨打濕了他披散的長發,成縷的發絲黏在他白淨的面頰兩側,襯得他鼻翼周邊那三五個淺淺的小雀斑愈發顯眼。

泥水将黑紫面料的短靴染得看不出本色,溫杳甩了甩靴子才拽着濕透的衣擺邁上了臺階,順着房檐滑落下來的雨水連成一串,剛好在他收傘的時候稀裏嘩啦的澆了他一頭。

藥藥鋪的夥計很不給面子的笑出了聲,溫杳面上一紅,卻又不能說什麽,只好趕緊低頭用袖子擦了擦自己滿是雨水的臉頰。

藥鋪的掌櫃和夥計已經跟他很熟絡了,溫杳每次買的東西都差不多,夥計手腳麻利,很快就能照着他寫得單子把藥抓好。

夥計抓藥的功夫,面相和善的掌櫃客客氣氣的請他去內室喝一盞熱茶。

溫杳攢了幾年的饷銀,手頭算是寬裕,他在農田那邊給人治病開藥只收個藥材的成本價,碰見實在困難的就連藥錢也一并抹了,幾個月下來,連鎮上這些沒找他看過病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心善的好大夫。

熱茶驅寒,溫杳沒有推辭,兩口熱茶暖到腹髒,滿身的寒氣和倦意很快消散大半。

一盞茶下肚,溫杳照例挽起濕漉漉的袖口給掌櫃把了把脈,掌櫃是上了年歲的人,秋冬之時有些頑疾,這段時間一直靠他開藥調理,近來已經很有起色了。

“脈象上看,比以前平和不少,但是我給您開得藥,還需繼續服一段……”

“夥計!過來,跟你打聽個人。”

堂口傳來的聲響打斷了溫杳的話,他搭在掌櫃脈上的指節微僵,眉眼間的表情也跟着凝固了一瞬。

他太熟悉這個動靜了,年輕人意氣風發的聲線總是這麽張揚響亮,像是迎風飛舞的戰旗,永遠都不會落進塵埃裏。

抓藥的夥計年歲小不知事,被來人吓得發愣,掌櫃聽見外頭的動靜不對便立刻起身去了外室,順便還替長了個心眼,特意掩上了內室的門。

“喲,軍爺,您打聽什麽人呢?我們這就是個藥鋪,您看您——”

“這個人,見過沒有,他姓溫,叫溫杳,是個萬花。”

蕭縱永遠都是這個脾氣,沒有耐性,不懂禮數,火氣上來就梗着脖子嚷嚷,從不會老老實實的聽人把話講完。

溫杳從門縫裏看見了蕭縱的側影,一別數月的蕭縱似乎是瘦了一點,仔細去看的話還能看見他下巴生出的小胡茬。

“您這……沒見過。”

蕭縱的畫畫得太寫意,一看就是他這種不善丹青的人自己動手畫得,線條粗糙僵硬,七扭八歪的繞成了一團,不過筆墨間倒是意外的抓住了溫杳那股溫和平靜的神情。

四十過半的掌櫃閱歷多看人準,蕭縱絕對不是什麽善茬,所以他沒敢把溫杳往外交,而是非常誠懇的搖了搖頭。

“真沒見過這麽個人,軍爺,我們這很少有外人來的,要不您去別的地方打聽打聽?或者我給您留意着……”

“你再看看!看仔細一點!!他叫溫杳!溫杳!他比我矮一些,人很瘦,頭發很長,他——”

“行了,兔崽子,你小點聲,人家說了沒見過,你老實點,別嚷嚷。”

斜倚在門外廊下的黃衣青年打斷了蕭縱的追問,生在西湖邊劍客有一雙非常漂亮的鳳眼,他抱着懷裏的輕劍側過頭來不輕不重的斥了一句,言語間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蕭縱倒還真的就此噤了聲,他沉默着動了動喉結,而後便很快跟着門外的藏劍少爺走進了連綿的雨幕,他沒撐傘也沒順着屋檐躲雨,只是小心翼翼的把畫紙收緊了懷裏貼身放着。

不速之客來得快走得也快,掌櫃将大門關上之後又等了一會,等到确認這兩個人走遠才将內室的木門打開。

溫杳面色發白,熱茶驅走的寒意似乎又回來了,他忍着眼底的酸澀跟掌櫃的拱手一禮,身形隐約有點打晃。

“溫先生啊,你這是惹了什麽人?”

掌櫃當真是個熱心的,溫杳不過是個文弱大夫,行醫濟世性情平順,絕不是為非作歹之人,反倒是來找人的那個兩個都一身血氣,看着就是行伍的殺胚。

“我們倒能給你瞞着,只是你自己也得……”

“我知道……舊事罷了,今天多謝您,我會盡快動身離開的。”

溫杳垂下視線含糊着搪塞了一句,時間是個很好用的東西,時隔數月再次看見蕭縱,他心裏甚至沒有多少波瀾。

溫杳等到雨停之後才拎着藥材往回走,雨後出攤的商販沿街叫賣着各種各樣的小玩意,他去小攤上買了半斤生馄饨,燕崇的飯量比較大,他一個人又要診脈看病又要做飯實在忙不過來,于是就總會随手買些烹煮簡單的東西回去。

回程的路比來時還要難走,溫杳不得不繞開田間的捷徑去走官道,還清晰可見的馬蹄印有兩道,其中一道看起來像是蕭縱那匹烏蹄抱月留下的。

千裏挑一的良駒脾氣總是很大,除了和蕭縱一起長大的葉宸之外誰都不能騎,就連溫杳也曾經被它從馬背上甩下來好幾次。

溫杳說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他抱緊了懷裏的東西從官道的岔口走回自己居住的地方,馬蹄印從他身後一直延伸去了往洛道的方向,想來應該是蕭縱要跟着葉宸一起回南屏山述職,所以才會順路打聽一下他的消息罷了。

溫杳這一趟走得比平時要慢許多,他回到住處的時候燕崇已經泡完了藥浴,滿室的草藥味濃郁苦澀,他剛一進門,等候已久的燕崇便拿了件幹淨的外衫蓋到了他肩上。

燕崇是個很讓人省心的病人,事無巨細的遵照醫囑,按時喝藥按時療傷,四個月來從沒有逞強托大的時候,他總是很聽溫杳的話,規規矩矩的像個懂事的小孩子一樣。

這件外衫應該是被燕崇捂了很久,以至于帶着燕崇的體溫和氣溫。

溫杳拽着衣角有些晃神,燕崇的信香沾在衣襟上,燕崇是個很硬朗強大的天乾,這幾個月來燕崇一直傷重卧床,他從沒想起過這茬,眼下才算是第一次嗅到燕崇的氣味。

“……路上難走,耽誤了一會,我去給你煮飯。”

溫杳是個很特殊的地坤,他幾乎不會對天乾的信香産生反應,即使嗅到了這股混雜着生鐵和血水的味道他也還是神色如常。

“我自己來,屋裏有熱水,你去暖一暖。”

天乾的信香更像是一種本能,燕崇有心收斂也不能保證一點味道都沒有,他接過溫杳的手裏的東西沉聲開口,說話間還特意往後撤了一步。

燕崇很高,扛陌刀守雁門的蒼雲軍有一副從風雪裏錘煉出來的好身板,可溫杳并沒有覺出絲毫的壓迫感。

四個月前,他們素不相識,僅就燕崇身上那些猙獰的傷疤來看,燕崇應當也是一個身經百戰的行伍人,但燕崇和蕭縱不一樣。

從燕崇清醒到現在,他們相處的整整三個半月裏,燕崇連一句語氣稍重的話都沒對他說過。

“先生?”

燕崇再次開口的時候,溫杳才緩緩的點了點頭,他裹着身上的衣服繞過燕崇去了屏風後頭,迎面而來的熱氣撲了他滿面,浴桶裏的水是新換的,幹幹淨淨的熱水裏泡着兩個活血的草藥包,一看就是燕崇在泡過藥浴之後重新給他準備的。

藥浴解乏,燕崇煮完了午飯,溫杳還枕在浴桶邊沿睡得半夢半醒,直到馄饨的香氣飄進了室內,他才困兮兮的邁出浴桶換了一身衣裳。

溫杳不習慣束發,也不願意戴什麽發飾,他總是一年四季披散着長發,從來不會露出後頸的皮肉。

馄饨盛了滿滿兩碗,溫杳這一碗裏的馄饨雖少,可碗底卻加了很多曬幹的蝦幹,拿勺子一攪就能看見鮮香誘人的蝦肉。

食不言寝不語是刻在骨子裏的規矩,溫杳吃過午飯後沒有急着去做別的,而是跟燕崇開口說了自己準備動身離開的打算。

他并不想帶着燕崇一起走,他們不過萍水相逢,他不想再和任何江湖事扯上關系。

“你想去哪?我可以陪……”

溫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下意識的心虛,他低頭避開了燕崇的視線,輕輕搖了搖頭,再開口時偏啞的聲線裏多了一點細微的顫抖。

“不必,我會把藥和藥方一并給你留下,房子你也可以繼續用,等你徹底養好就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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