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乾的信香通常是鮮明且濃烈的,而且大多數天乾的氣味其實并不好聞。
說到底,信香是第二性征具象化的産物,一些強大到極致的天乾甚至可以将信香當成一種壓制旁人的武器。
燕崇是其中之一,可他并沒有這麽做。
他明明可以用信香将搖搖欲墜的溫杳引誘到無處可逃的深淵之中,也明明可以趁着眼下這個機會在溫杳身上烙上屬于他的标記,但他什麽都沒有做。
他只是盡自己所能的安撫了溫杳,他控制了本已洶湧而出的信香,遏制了自己迫不及待的欲望,他所主動去做的只是将溫杳抱去一方幹淨整潔的床榻上。
燕崇的味道是濺在兵刃上血水味,在腥澀濃烈的同時,帶着自雁門而來的寬厚和安穩。
這是和蕭縱完全不同的味道,溫杳即使意識模糊也能分辨出這一點,蕭縱是揚州酒肆裏的烈酒,辛辣濃烈回味甘香,燕崇是塞外的利刃,寒光驟現轉瞬而消。
比起蕭縱的霸道肆意,燕崇的信香要更包容平穩一些,混雜生鐵味的血水并不好聞,可溫杳終究還是蜷在燕崇懷裏放松了肢體。
他被這股信香溫溫柔柔的包裹了起來,從分化至今,他經歷過數次痛苦難忍的雨露期,這還是他第一次被一個天乾抱在懷裏用信香小心安撫。
“先生,我不會做到标記……”
燕崇還在試圖保證什麽,溫杳卻已經聽不清了,他目光迷離的蹭上了燕崇的臉頰,就算殘缺不整,他也還是個成了年的地坤。
他很快就被燕崇托住了後頸,深入骨髓的劇痛暫時從殘缺的腺體上褪去了,身體給了他為數不多的可以喘息的機會,燕崇是可以給他解脫的鸩毒,就算此後萬劫不複,他也無從抵抗。
“先生,聽得見嗎?你不要怕,我——”
痛苦和貞烈之間,溫杳舍棄了後者,他已經和蕭縱斷了,就算還會反複思及夜夜夢回,他也已經主動和蕭縱斷了。
“你做……”
溫杳啞聲打斷了燕崇的許諾,他合上雙眼默許了燕崇的接下來的動作,匕首的手柄硌紅了他的掌心,燕崇俯身吻上他眉心的那一刻,他便顫栗着松開了手中的東西。
血氣繞上清甜的花香相交相融,溫杳主動放棄了用來限制燕崇的兇器,他真的疼怕了,生不如死的雨露期少說也要兩三天,只要能逃過這一劫,他什麽都不想考慮。
燕崇沒有留下給他留下永久性的标記。這是溫杳熬過雨露期之後的第一個反應。
他躺在床上發了好一會楞,燕崇的信香還萦繞在他身邊,他扶着床頭緩緩的撐起身子坐直,又有點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燕崇給他留了一個臨時标記,比起來宣告主權,更多的用意是在于幫他穩定狀況。
衣服和被褥全都是幹淨的,溫杳這幾天雖然過得雲裏霧裏,但他還是能記起一些混亂的場景,而現在屋裏的一切都是整整齊齊的,看不出半點別的跡象,倘若不是身上該疼的地方還在疼,溫杳差點以為這只是一場荒誕的夢。
屋門很快被來人推開,驅寒暖身的湯藥味随之而來,端着藥的人自然是燕崇,溫杳有些遲鈍的眨了眨眼睛,他本想起身下地,可燕崇立刻一個箭步上來扶住了他的手臂。
“外面下雨,你別着涼。”
氣息、神态、語氣、燕崇的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溫杳垂下腦袋看了看燕崇的手,即使隔着布料他也能感知到燕崇的體溫。
“是驅寒的藥,你昨天夜裏有點發燒。”
燕崇邊說邊半蹲在了溫杳面前,這樣的高度能讓他把自己的威脅感降低到最小,雖說他們已經有了更進一步的親密行徑,可燕崇依然很小心,
溫杳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稍稍一愣,而他自己倒是對這種卑躬屈膝的處境分外适應,
“這幾天外面動靜不太對,你跟我走好嗎?如果,實在不想跟我走,我也得留人護着你。”
燕崇不敢貿然去碰溫杳,他蹲在地上猶豫了一會,還是放棄了親自喂藥的打算,他仰起來臉目光誠然的看向溫杳,又小心翼翼的将手裏的藥碗遞了過去。
最近的風向确實變了,謝濯的人馬正在激流塢附近集結,溫杳一個貿然出走的浩氣軍醫,沒了軍營的庇護,自己孤身在外的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先生,最近真的不安全,你若不願意跟我走,我便讓人送你回萬花,你信我這一次,我知道我趁人之危,但是這件事不是鬧着玩的……”
湯藥溫度剛好,不涼不熱,恰能入口,化在湯藥裏的甘草去除了大部分澀苦,溫杳雲裏霧裏的看着燕崇嚴肅的神情,他睡久了腦子發懵,除了習慣性的一口氣喝完藥之外,顧不上別的事情。
“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溫杳嗓子啞得厲害,他在開口之後停頓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問什麽,他只是個随軍治病的大夫,素來不關心什麽陣營之争,燕崇說得隐患他聽不太懂,也确實不太關心。
“……先生,我的确叫燕崇,幾年前,我在盟裏待過,後來奚人動亂,我請辭回了雁門關,年前才剛剛動身回來,你救我那會,我是在回盟的路上碰見了仇家。先生,這些我沒有騙你。”
燕崇料到溫杳會對他的身份有懷疑,于是就從懷裏取了一塊有些斑駁的信物。
寶藍色的雪淵龍吟匕是多年前的物件,上頭的流蘇和刃口都已經破舊磨損,這是當年戰階極高之人才能擁有的憑證,即使是蕭縱和葉宸手裏也沒有這種東西。
淅淅瀝瀝的雨滴敲打着雕花的窗棂,溫杳慢吞吞的點了點頭,他對陣營之事知之雖少,但他還是能辨別出信物的真假,再加上燕崇的确不會是什麽歹人,所以他也就相信了燕崇的說辭。
“那你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我……我聽不太懂。”
再開口時,溫杳顯得有些不自在,一時連說話的聲音都比剛才小了許多,燕崇的真實身份和蕭縱相仿,這讓他對燕崇生出了一點畏懼。
“是這樣的,先生,你聽我細說。最近惡人谷的動向不太對,應該是要準備開戰,巴陵或者瞿塘都是比較重要的地界,而且這兩個地方水路相通,到時候他們有可能會通過水路奇襲,所以這附近哪裏都不安全。”
燕崇擔心自己說不明白,他将衣兜裏的随身帶着的小地圖拿了出來,繪在布料上的地圖雖然簡單粗劣,但卻足以讓人看懂,他将地圖鋪在溫杳膝上,又低頭指着巴陵縣和瞿塘峽這一塊重新講了一遍。
“謝濯的人已經在激流塢附近了,瞿塘峽之後的所有關卡都在惡人谷手裏,所以這邊的路不能走,這會是一場硬仗,我得盡快回去應對,你要是不想跟我往洛道那邊去,我就讓人護着你繞路回長安。”
對于溫杳而言,長安和萬花谷都不是他能回的地方,他知道燕崇是出于一片好意才會提出這個想法,但他是注定不能這麽選的。
“我不去長安,也不回萬花,燕……燕崇,你先起來……”
溫杳輕輕拽了一下燕崇的袖口,他不是不通風月的傻子,他能看懂燕崇眼裏的那種光亮,出于某種說不清的原因,溫杳并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出來,即使是他知道燕崇大概把這兩聲拒絕誤會成了他願意跟着他一起走。
溫杳皺了皺鼻尖,收回了自己的手,他還遠遠沒到能重新開始的時候,蕭縱之于他還是個血淋淋的傷口,他自己都沒法面對。
“我……”
可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說,他不善言辭,更不擅長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感情,他和蕭縱四年,蕭縱是個沒空深談的急脾氣,他是個把話悶在心裏的,他們真正坐下來溝通交流的機會簡直少之又少。
“那你先跟着我走,別的事情都不提,我護着你到安全的地方,把這一陣子扛過去,等戰事平了,我們再說別的,先生,溫杳,你看這樣行嗎?”
這世間大概不會再有像燕崇這樣的天乾,溫杳愣了很久,甚至還傻乎乎的歪過腦袋和燕崇對上了目光,又在微蹙的眉心間擰出了一個小小的疙瘩。
他不理解燕崇為什麽會說出這種話,天乾與地坤之間從來都是不對等的,這是由生理上的差別所決定的,他不是沒見過情意綿綿的伴侶,但就算是再怎麽如膠似漆,身為天乾的那一方也絕不會放棄主動權。
他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理解燕崇,當他們穩定下來的時候,他還對此産生過懷疑,他甚至懷疑過燕崇大概不是真的喜歡他,因為無論大事小事,燕崇對他實在是過太縱容了。
溫杳就這樣揣着滿腹的疑惑上了馬車,從瞿塘峽到洛道的路不算很近,秋雨連綿形勢緊迫,一路上的關卡多了許多,好在燕崇的身份是管用的,溫杳一路都好生窩在車裏,并沒有受到太多折騰。
燕崇的傷沒有好全,溫杳一天要給他行兩次針,前幾天的時候,燕崇背上還有沒褪幹淨的抓痕,溫杳天生在這種事情慢半拍,一打眼反應不過來,等走完一遍針才想起來這些印子都是自己的手筆。
馬車裏就那麽點地方,溫杳自己窩在角落裏紅着臉冒蒸汽,燕崇骨子裏是個老實人,看他害臊別扭也不敢往邊上湊,所以只能草草披上衣服去車外頭坐着,結果涼風一吹秋雨一淋,又得趴回車裏讓溫杳紮針。
洛道早年受天一禍亂,尤其是李渡城周圍,盡管現今已經重新修建整肅,可看着還是和尋常城鎮相差太遠。
溫杳和燕崇到洛道的時候,天色還是灰蒙蒙的,駐紮在據點的人馬多在備戰,城牆外圍有專門的人手負責檢查機甲和弩箭。
洛道的山路偏窄,路面多是沒有修整的泥地,溫杳來時路上就被馬車颠得頭暈眼花,剛巧燕崇好心好意的掀開車簾扶他下車,硝石、火油、機油的味道立刻結結實實的沖了他滿臉。
溫杳被熏得臉色都變了,他踩着車轅往下跳的動作打了個踉跄,緊接着就甩開燕崇的手跑去路邊把早上吃過的幹糧全都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