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關于1993年, 如果問池懷音, 那一年究竟發生過什麽事?
池懷音會如數家珍一樣和你講這些:
奧黛麗·赫本逝世;
克林頓入住白宮;
我們國家換了領導人;
她畢業了;
……還有,她的初戀跟着畢業, 一起結束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 池懷音一直難以釋懷那種急轉直下的分手。
就像用刀生割了自己身上的血肉一樣, 疼得她連呼吸都不能。
1993年6月30日, Beyond樂隊的主唱黃家駒,在日本錄制節目的時候摔下舞臺,不幸去世。
當時在日本的池懷音也跟着語言學校的同學上街, 帶着白花去紀念黃家駒的離世。
那些歌迷自發唱着Beyond的成名作,每一曲都是傳唱度街知巷聞的程度。
當歌迷們手牽着手唱起《喜歡你》的時候,池懷音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她的哭聲掩蓋在大家的低啜中, 并沒有多特別, 這才讓她能放肆讓自己哭出來。
那一年, 卡拉OK才開始在森城流行沒多久,因為卡拉OK價格昂貴,所以很多公園、廣場, 都引進了一種卡拉OK機, 只需要兩塊錢就可以放聲高歌一曲, 解一解卡拉OK的饞。
季時禹唱歌并沒有多好, 卻偏要浪費錢,在廣場衆人圍觀的情況下, 點了一首《喜歡你》。
副歌只有兩次, 每每唱到“喜歡你”, 他一定要牽着池懷音的手,哪怕他并不擅長歌唱,依然每個字都唱得真摯。
那時候他們曾經那麽好過。
可是他們都忽略了,《喜歡你》這首歌不似名字那麽甜蜜。
那句深情的“喜歡你,那雙眼動人,笑聲更迷人”之後,是“願再可,輕撫你,那可愛面容;挽手說夢話,像昨天,你共我……”
也許當初就是有預兆的吧。
1993年5月10日,冶金物理化學系所有研究生的畢業答辯都完成了,只等着畢業的衆人都一身輕松。
季時禹和池懷音的分配結果也下來了,因為優異的成績,都分到了森城有色金屬研究院,是北都總院的直屬單位,國家編制。
答辯完那天,季時禹和池懷音一起去戲院看電影,看完電影一路散步回家,路過一家照相館,正在拉鐵閘門,季時禹突然說:“我們好像從來沒有拍過合影,拍一張紀念一下吧。”
那天照相館的最後一對客人,便是他們。
照相館裏除了單色幕布,有圖的就是故宮、長城之類的,在照相館老板的極力推薦之下,兩人選擇了故宮為背景。老板看池懷音穿了一件淺紫色的襯衫,便拿來一盆淺紫色的假花放在一旁的桌上。
季時禹和池懷音,并排坐着,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傻乎乎的,笑得眼睛都要沒有了。
“一、二、三、咔嚓、”
……
相片十天後才能拿,兩個人都有些期待照片的效果。
季時禹說他一定照得很帥,把池懷音比得黯然失色,話語間得意洋洋,幼稚得像個小孩。
到了池懷音宿舍樓下,季時禹依依不舍,抱着她許久才放開手。
季時禹和往常一樣,送完池懷音,便回了自己的宿舍。
剛走到樓下,面前突然就沖出一個男的,個子雖然沒有季時禹高大,但是氣勢洶洶,倒也把他吓了一跳。
季時禹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鐘笙和她愛人楊園。
季時禹對于這對不速之客的到來有些驚愕,皺着眉問:“你們找我有事?”
鐘笙的頭發亂七八糟,衣服也被扯得歪七扭八,臉上青紫一片,整個人精神恍惚站在楊園身後,看得季時禹有些觸目驚心。
楊園緊抓着鐘笙的手腕,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指着季時禹的鼻尖。
“你們不是有過一段嗎?是不是都挺遺憾的?老子現在成全你們!”
說着,把鐘笙往季時禹身上一甩,季時禹下意識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鐘笙。
他的手不過剛碰到鐘笙,楊園就和瘋了一樣,雙眼血紅,上來就是一拳要打在季時禹臉上,他頭一偏,那一拳打在了季時禹的鎖骨上,力道之大,簡直要把他骨頭都打碎了。
三個人的動靜很快就引來了圍觀。
一棟樓的男生和路過的男男女女幾乎都停了下來。
楊園嘴裏還在罵罵咧咧:“婊子,你是不是想着他,老子現在就讓你看他看夠!看看老子怎麽把他打死!”
說着,他又要上來打季時禹,被鐘笙一把抱住。
鐘笙像一只瀕死的母獸,跳到楊園身上,像要食人血肉一樣,兇狠地咬在楊園肩背之上。
楊園吃痛,一把甩開鐘笙,轉頭就抓住鐘笙的頭發,還不等衆人反應過來,就是“啪啪啪”幾巴掌打在鐘笙的臉上。鐘笙鼻腔裏立刻就見了血。
嘴裏還在罵罵咧咧:“老子娶你回家,你怎麽回報老子的?你結婚前就亂搞,是不是和這姓季的?臭不要臉的破鞋,老子對你不好?還是我們全家對你差了?你還要偷人??要不是我兄弟告訴我,你跑學校裏找這姓季的,老子綠帽子是不是就戴實了?臭婊子!婊子!”
鐘笙如同本能一般痛苦地否認:“我沒有!”
“還要騙我?!”楊園已經徹底失去理智,在衆人面前羞辱鐘笙:“血都沒流的女人!還騙我說是第一次。婚前就亂搞,老子沒有怪你,給你安排工作,給你買最好的,用最好的,你怎麽回報我?你偷人!”
許是吵過太多次,也挨過太多次打,鐘笙已經不願意再解釋什麽,只是睜着一雙死灰一般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跟你之前,沒有別的男人,信不信随你。”
說着,抱歉而絕望地看向季時禹:“我和季時禹沒有任何私情,他有女朋友,也要結婚了,你要還有人性,就不要打擾別人。”
……
污言穢語之下,楊園說着又要對鐘笙下毒手。那不是一個男人對待妻子的樣子,甚至連畜生都不如。
季時禹終于看不下去,伸手去攔。
“她是你愛人,嫁給你不是讓你随便打的!”
中國人從不缺正義感,可是中國也有一句沒有道理卻被衆人默默遵守的老話,“夫妻家事不要管”。即便知道打女人不對,可是大家也都沒有上前去伸出援手。
季時禹不願意再和鐘笙有什麽牽扯,可是此情此景,他若不管,楊園手重,再打下去,鐘笙就危險了。
他大力抓住楊園打人的右手,楊園反應極快,左手一拳就揮了過來,打在季時禹的臉上,季時禹左眼一花,半天才緩過來。楊園還要揮第二拳,季時禹頭一偏,躲了過去。
季時禹越是要制服楊園,楊園的情緒就越激動。
手腳并用,要和季時禹拼命……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聽到消息的趙一洋幾乎是閃電一般的速度從宿舍跑下來,連鞋都沒穿。陸浔拎着趙一洋的鞋,也跟在趙一洋身後往下沖。
趙一洋擠入人群的時候,正看到楊園對着季時禹的身上招呼了兩拳,一直隐忍着沒發作的季時禹終于火了。
血脈噴張,青筋暴起的拳頭終于舉了起來。
趙一洋太知道季時禹打架的能力,別說楊園比他瘦小,就是楊園和北方人一樣高大,也不一定是季時禹的對手。
他兩步上去,抓住季時禹舉起拳頭的手,語氣急切極了。
“不行,季時禹,你冷靜點!”他搖着頭,幾乎祈求的語氣:“池懷音要是知道了,她一定會傷心死的,你是她的男朋友,你為了鐘笙打架,你要她怎麽想?”
季時禹已經失去理智,被打了好幾拳,怒氣已經從腳底沖上頭頂。
“放手。”
“別人夫妻的事,你不要管了!你和鐘笙早就沒關系了!”
“放手!”
季時禹用力甩開趙一洋的那一刻,他低沉的聲音從齒縫中溢出:“就是街上的陌生女人挨打,是個男人也沒辦法袖手旁觀!”
……
池懷音剛換上拖鞋,還沒坐下,宿舍外面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池懷音的宿舍門猛地被人推開,來人火急火燎地說:“池懷音,不好了!你男朋友在樓下和人打起來了!”
……
池懷音想都不想就沖下了樓,腳上的拖鞋不跟腳,一只跑掉了她也顧不得撿。
五月的森城已經入夏,烈日灼人,空氣滞悶。
池懷音瘋了一樣趕到的時候,圍觀的人已經裏三層外三層。
有個別她們一棟樓的女孩,曾見過季時禹送池懷音,見她到來,都開始你傳我,我傳她地議論。大家默默為她讓出了一條道。
她一擡頭,就看到扭打成一團的季時禹和楊園。
一旁披頭散發的鐘笙一直試圖抓住楊園,有時候抓不住,就湊過去替季時禹挨拳頭,那畫面,像一根針一樣,紮得池懷音眼中要冒出血來……
周圍的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衆人看向池懷音的表情充滿着同情。
“……”
“聽說這女的結婚前,男的追了挺多年的,後來女的還是嫁給別人了。”
“聽着女的愛人的意思,兩個人一起就有一腿的,這女的新婚夜沒有落紅,應該是以前就厮混過了。”
“看得出來,不喜歡怎麽可能為她打架,下手還真是狠,人家都結婚了,再不服氣又能如何?”
“可憐這男的現在的女朋友,聽說兩個人也在一起挺久了。”
“心上人結婚了,也不可能守一輩子,總歸是要再找個女孩的。”
“可憐,可憐……”
……
烈日當空,池懷音幾度都有眼前發黑,幾欲暈厥的感覺。
一種幾乎要讓人窒息的感覺,從胸腔到四肢百骸。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像被人用錘子一下一下都敲碎了一般。
都不複存在了。
*******
那事之後,池懷音就生病了。
熱感冒一直不好,池母把她接回了家照顧。
期間季時禹好幾次去找池懷音,都被拒之門外。家裏的電話線也被池懷音拔了,池母從來沒見過自家乖巧沒脾氣的女兒生這麽大的氣。
勸也不知道怎麽勸,畢竟年輕人的事,也不好插嘴,只能好言好語把季時禹勸走。
季時禹本就是個無賴,見池懷音不見他,又使出無賴招數,爬到池懷音家的窗臺上。
池懷音感冒之後,媽媽就沒有關緊窗戶,不通風怕她病情更重。
季時禹爬進池懷音房裏的時候,池懷音正睡得迷迷糊糊的。
見她滿頭大汗,季時禹也有些心疼,拿起床邊的芭蕉扇輕輕給她打扇。
池懷音被絲絲涼風扇醒,身上的熱度緩解了一些,虛弱地叫了一聲:“水。”
水杯遞過來,後背被一雙大手扶着坐了起來。池懷音立刻感覺到這力道不對,不是池母,警惕地睜開了眼睛。
一擡頭,就看見季時禹那張青紫的臉,那些痕跡,是他為別的女人打架的“勳章”。
這麽想想,她就覺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
“你來做什麽?”池懷音撇過頭去,不願看他。
季時禹也知道這次池懷音是真的生氣了,哄了這麽久,還沒哄好,完全沒有以前那種善解人意的樣子。
“這次的事是我不對,但是我發誓,我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看到女人被打,見義勇為。”
池懷音對此卻不買賬:“以前不知道,你這麽有正義感。”
“現在知道也不晚。”
池懷音并不想和季時禹貧嘴,這個男人惹她生氣,永遠都是用痞裏痞氣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他總以為,天大的事,耍賴總能解決。
池懷音低垂着頭,忍着心痛問他:“你還愛她嗎?”
“我以前是喜歡過鐘笙,但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現在來追究,是不是太晚了?”季時禹越講越覺得荒唐:“這是哪跟哪兒?多久的事?我還愛她,就不會和你在一起在這麽多年。”
“不愛她為什麽要為她打架?”池懷音的聲音都帶了哭腔:“你有沒有想過,你為別的女人打架,我會有多難過?”
“我說了,我只是見義勇為。”季時禹哄了這麽久,也有些累了,語氣也有些不耐:“池懷音,你怎麽變得這麽無理取鬧了?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
“那你希望我是什麽樣子?”池懷音眼前水光模糊:“含笑看着你為別的女人打架嗎?還是你喜歡了那麽久的女人。你覺得我心裏能過得去嗎?”
“你為什麽就是不相信我?!”季時禹突然站了起來,雙手插着腰,氣呼呼來回踱步:“我們馬上要結婚了,你這麽不相信我,這日子怎麽過下去?”
說起這事,池懷音只覺得更難過:“你也知道我們要結婚了?你為什麽還要為鐘笙打架?”
季時禹從來不知道,女人胡攪蠻纏起來是這麽可怕。他也是人生第一次談戀愛,很多事情處理起來全無經驗。
池懷音眼眶都紅了,卻還是倔強不讓眼淚掉下來,她幽怨地看着季時禹。
“你願意和我結婚,是不是只是因為要對我負責任?”她說起這個話題,就觸到心底最深處的不安,“我不用你負責,當年都是你情我願的。”
池懷音這句話一說,像往本來快要熄滅的火星裏澆了汽油一樣,季時禹幾乎一點就燃。
“行!你都這麽說了,那就不負責任了!”
……
在五月的最後幾天,池懷音終于病好了。
學校打架那件事鬧得太大,楊園是高幹子弟,最後還是池院長出面調停,事情才能過去。
不僅是池懷音有壓力,連池院長也跟着臉上無光。
學校裏的老師都知道季時禹是池院長的準女婿,居然為了別的女孩打架鬧得舉世矚目的,池院長臉上也是被啪啪打了幾巴掌似的難堪。
這件事發生了以後,池院長什麽都沒說。
池懷音病成那樣,作為父親,不用問,也能知道她投入了多深的感情。
池院長不是那種善于表達的男人,他只是默默把簽證資料準備好了,給了池懷音一個新的選擇。
“你的專業,去日本最合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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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池懷音不歡而散之後,季時禹也頹廢了好一陣子。
每天在宿舍裏喝得昏天黑地,從二樓東頭喝到西頭,把一層樓的男生宿舍,喝得一見到他就害怕,趕緊關上門假裝宿舍裏沒人。
趙一洋和陸浔見他那個死樣子,也有些看不下去了,開口勸他:“還是去求一下池懷音吧,池懷音那麽溫和的姑娘,多哄一哄就好了。大男人的面子,不是要在這裏的。這麽好的姑娘,別弄丢了。”
季時禹睡在床上,一動不動:“每次都是我哄她,我這次都哄了多少回了,她還是生氣,還越來越來勁兒,就差挖我家祖墳,看看我幾輩子前是不是喜歡鐘笙。”
“女孩子都是沒有安全感的,你以前喜歡鐘笙那麽長時間,她肯定會在意啊。”
“那就讓她在意,我就不信我治不了她了,就是因為我總哄她,都把她慣壞了。”季時禹也發了狠:“我這次就不哄了,我不能讓她覺得,她可以沒有底線地一直無理取鬧!”
……
他話音剛落,宿舍的門就被敲響了。
門口一個男生探頭近來,揚着嗓子嚎了一聲:“池懷音來了,樓下等你呢!”
聽到“池懷音”的名字,季時禹幾乎是條件反射一樣從床上彈起來。
趙一洋和陸浔要是還看不出來季時禹怎麽回事,也算是白一起住那麽久了。
“趕緊去好好哄哄,我們家江甜生氣,要我下跪我都得跪,別說主動來找我了,也只有池懷音這麽好了,還肯主動來找你。”
季時禹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我去看看什麽情況。”
……
在遞交簽證之前,池懷音還是很猶豫。
雖然兩個人吵了架,但是她還是舍不得就那樣走了。
也許,愛着一個人的心情就是這麽卑微的。
兩個人站在平時約會的小樹林裏。
天色漸暗,夕陽的顏色如火一般,帶着一股悲壯而傷情的壯闊。
好幾天沒見,季時禹見池懷音瘦了好多,臉色也有些慘白,心疼得不得了,原本還要跟她賭氣,見到她以後,哪裏還有什麽氣,就只想把她抱到懷裏,問問她怎麽有這麽大的氣,要氣到這麽久都不見面。
池懷音擡起頭,細細打量着季時禹的樣子,他看上去有些頹廢,眼眶血紅,黑眼圈都要掉到下巴上,身上有很重的酒味,離得遠遠的也能聞到。
沉默了許久,池懷音才開口試探道:“我準備去日本。”
季時禹沒想到池懷音一來,第一句話是說這個,震驚過後,滿是氣憤。
“你說什麽?”
“日本的電池行業是全世界最發達的,我準備去日本。”
池懷音說這些,其實是希望季時禹能開口留她。
她從來都不想去日本,這輩子她最想去的地方,只有季時禹的心裏。
可是近兩年過去,她才終于發現,如果季時禹不為她敞開心門,她再怎麽懂事,再怎麽認真,再怎麽努力,也永遠無法企及。
帶着幾分幻想,她試探性地問道:“我在準備簽證了,去日本這個機會,錯過就沒有了。”
季時禹瞪着眼睛,半天都講不出一句話。
他低頭看了池懷音一眼,嘴唇動了動,半晌氣急敗壞地問她:“你來就是和我說這個?”
池懷音低着頭,捏着自己的手指,“嗯。”
“池懷音,你狠。”他原地踱了兩步,才一副氣極了的表情說道:“你有本事,你就去!”
池懷音知道季時禹是個要面子的人,她把話說成這樣,不過是希望他能為了留下自己,放棄他堅持的那些自尊。
她太需要被他肯定。
肯定他愛她,像她愛他一樣。
可是他沒有。
池懷音覺得失望極了。
因為此刻,季時禹看她的目光,仿佛她是全世界最無理取鬧,最胡攪蠻纏的女人。
也許,他的耐心已經耗盡了。
一開始就是她主動,他不過是那個被動接受她的人。
這一年多,他對她不錯,如果她不要求那麽純粹的愛情,也許他們會是很幸福的一對。
可是她骨子裏像媽媽,她可以不要一切,她只想要純粹的愛情。
她在愛裏霸道的樣子,連她自己都害怕。
最初明明只想要留在他身邊就可以,為什麽最後發展成這樣?
她想當他的唯一,當他的一切。
可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們吵了這麽久,他說她變了,不再是當初那個溫柔可心的人了。
她也知道她變了。
她一直在強行讓他接受一些東西,她的無理取鬧,胡攪蠻纏,她的猙獰她的狼狽,她的不依不饒,她的不顧一切。
她從來沒有問過他想不想要,她只知道,這些東西,她從來不曾給過別人。
池懷音覺得胸口太疼太疼,連呼吸都快要沒有力氣。
卻還是努力扯起一絲笑容。
“季時禹,我們打個賭吧。”池懷音的表情很輕松:“我們各走各的,從現在開始。”她笑得那麽自然,連她自己都快信了,“誰先忍不住回頭,誰就輸了。”
見池懷音滿不在乎,季時禹更生氣了。
拂袖轉身,頭也不回就走了。
初夏的蛙鳴随着日頭下去漸漸響起,讓人忍不住心煩意亂,踩在泥土地上的腳步有些飄。
季時禹越走遠,越覺得後悔。
他也許不該走,他也不想走。
他想回頭去抱抱她,他覺得她也許不是看上去那麽堅強。
可是腦子另一個聲音卻在說着,不要回頭,不要讓她覺得他不會生氣。
男人是有面子的,誰沒有年輕氣盛,憑什麽他道歉那麽久,她還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看着季時禹越走越遠的賭氣背影,池懷音終于脆弱地蹲了下去。
果然和她想象的一樣,她太了解他了。
他好勝,絕不會允許自己輸給她,所以走了,就不會回頭。
說到底,不過是不夠愛她。
這個答案像萬箭穿心一樣,池懷音不願意想,卻不能不疼。
兩個人決定轉身的時候,其實池懷音一步都沒有動。
小樹林的樹在初夏長得茂盛,綠意濃濃,遮擋住了最後的微弱光亮。
她終于撐不住,蹲在地上,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緊得要喘不過氣了,她努力壓抑的一切都全盤崩潰。
連痛哭,都沒有聲音。
*******
那次大吵之後,就再也沒有池懷音的消息了。
聽趙一洋說,池懷音已經很久沒有回女生宿舍了。
一個星期過去,季時禹終于坐不住了。
他勸自己,他是個男人,要是跟女人斤斤計較也不像話,女人都是比較嬌氣的,要哄。
兩個人要過一輩子,總歸是有些口角和波瀾。
池懷音說要去日本,多半是說來氣一氣他。
她那麽喜歡他,能為他做那麽多事,怎麽可能真的去日本?
這麽想着,季時禹趕緊從床上爬起來,開始收拾自己。
剛換好衣服,輔導員就來季時禹的宿舍了。
“季時禹,你趕緊去買票回家,你奶奶去世了,電話打到學校裏來了。”
“什麽?!”
……
季時禹的奶奶身體不好已經很久了,雖然也有心理準備,但是消息真的傳來,他還是感覺到有些無措,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和委屈迅速侵蝕了他。
他趕着回去奔喪,卻也還記得不能這麽沒有交代地走。
給池懷音家裏打電話,電話還是忙線狀态,不知道是電話出了問題,還是池懷音還在生氣,故意拔了電話線。
想了許久,還是決定親自去一趟。
他輕車熟路爬上池懷音的窗臺,敲了許久,都沒人來開窗。
季時禹的火車票不能等了,于是寫了張紙條,塞在池懷音窗臺的縫隙裏。
——千錯萬錯,都是我,別生氣了。奶奶去世了,回去奔喪,等我回來,你想怎麽發脾氣都行。
……
池懷音從領事館拿到了簽證,和池母一起回了家。
一路母女倆都沒有說話,氣氛很低沉。
池母對于季時禹還是挺喜歡的,終于忍不住問池懷音:“你确定要去日本嗎?”
池懷音沒有回答,沉默的表情已經出賣了她。
回到家,池母将家裏的電話線接了起來。
“我建議你再等一等,不要給自己留遺憾。”
池懷音看着重新接起來的電話線,心想,也許再等一周更好。
一周過去,季時禹沒有來找她,再等一周,最後一周。
他還不來,她就走了。
就像媽媽說的,女孩子在愛情裏該有自己的尊嚴。
她也不想在繼續這場單方面的深愛。
心情沉重地回了房間,腳下都有些虛浮。
池懷音有些心不在焉地拉開窗簾,外面陰天,看上去有些灰蒙蒙的,明明才下午兩三點,卻看上去像要天黑了一般。池懷音随手拉開插銷,推開了窗戶。
一張沒被人發現的紙條,無聲随風掉落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