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目光

目光

跟在蕭北辰身後兩丈之遙,身上的黑色鬥篷完全掩蓋住了我整個身體,包括臉。據蕭北辰說,這是由于我微微透明的身體太過顯眼,在歸元幫內,他不想招惹非議。

缺根筋的小鬼,披着這個黑色鬥篷,難道就不顯眼麽。

回想起當日,已是夜深時分,死硬撐着回到歸元幫寒都分舵的蕭北辰,沒有片刻猶豫的,熟練地從無人看守的後門走進去,然後找到偏西側的一間屋子,撐門進屋後,他随即腳軟,癱倒在床。

疲憊麽。

也對,他很疲憊。

雖然鬼都沒什麽信譽可言,但作為我,當然并非自視異類,不過只要他不倒下,我自然信守原則,不去吸他陽氣,而蕭北辰仿佛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就算在路上已經虛弱得唇色慘白疲憊不堪,可他沒有倒下,甚至沒有坐下休息過。

點地入門,剛一靠近床邊,原本癱倒的少年立即對我精神百倍聲色俱厲地扭頭說話:“別過來,我還沒死!”

“是麽,真頑強。”帶着似笑非笑的語氣,駐足在他床前,我的語氣很淡,望着床榻上的傷重少年,一時間陷入思考。

生死有命,天理綱常,任何人都違逆不得,人究竟在掙紮什麽,亦或有什麽值得一個人如此掙紮。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個敏感的少年竟然是寒都分舵的副舵主,只不過,看上去他與他手下的關系都不是很好。

但是好歹是副舵主,我的身份便不需要得到很充分的聲明,人人只當我是生性冷淡的副舵主的心腹,無人生疑。随性而行的日子,根本不必考慮太多,眼看這個警惕的少年,狠抓拳的模樣,反倒真的讓我不這麽想迅速取他性命了。

因為,我另有打算。

歸元幫乃天下第一大幫,不分黑白,彙合了天下的三教九流之輩,上至達官貴族,下至市井流氓,無不有他們的人。

地一歸元,撼動天下。

刀劍飲人血,我想,我尋到一個好地方。

站在歸元幫總舵地盤,環視前方少年身邊芸芸持刀武者,在鬥篷之中,誰都不看不到此刻我彎翹的嘴角。

向頭頂望去,身邊高聳而立的木樁頂上刻着的歸元幫倒八卦陣圖,四周盡是于風中飄忽的黑紅旗幟。周圍往來人絡繹不絕,而坐在最前方的黑紅緞衣十分凸顯存在的,冷眼觀看四方抽着煙的男人,據說他是亡故幫主姬無歡的朋友,公孫惠。

與其說這次是幫派裏每年一次的例會,倒不如說是歸元幫內各方勢力暗地較量奪權的嚣張表演,每個分舵舵主無不是受盡其随行追捧,以此來示意其奪權決心。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何況面對歸元幫這麽一大塊肥肉,人人趨之若鹜。

除了寒都分舵。

只因舵主王廷失蹤許久,所以分舵內部要求争權的聲音并不高,這次蕭北辰南下闌國南都泷城總舵,只為禀報王廷失蹤之事,順便來看看最後幫主之位到底花落誰家。這是蕭北辰說的,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來到這裏的目的,并非如此簡單。

自我與他打賭之日算起,已将近一個月,再過一天一月之期便到,可蕭北辰仍沒有跟我說他具體要我做什麽,甚至一個字都不曾透露給我。那日他殺了王廷,我本以為是泷城奪權使然,現在想想,原因卻變得撲朔迷離。

不過,猜不透的迷局才好玩。

稍退人後,我知道自己這身打扮太過引人注目,所以我便在樹叢之後仔細觀察着來往之人,如此談笑風生曲意逢迎的表情,我見過得太多太多。

也許,每個人都要帶着假面具生活,活得太真實的話,死得也比較疼痛,所以我扪心自問是不是要活得虛僞一點,而這個答案,我還給不出來。

幫派之中從來不缺少死人,望着自己已經漸漸現行的身體現在只留有些許透明的顏色,我知道自己已經慢慢形成人形,然而我依然是沒有血液的,我的身體依然冰冷,就如同破碎靈魂複合的瞬間。然後,重合之後,我卻發覺自己冰冷到對從前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很輕易的回想過去,或者回憶那些面龐,但只剩麻木的色彩于我掌心留存,其餘的,可能早已在我靈魂碎掉的時刻悄悄溜走,不帶片刻遺留。

這樣也好。

正想着,前方便傳來武鬥消息,聚集的圍中地帶的人群漸漸讓開一塊高臺空地,原本離我稍遠的蕭北辰回頭示意我靠近些。

沒說緣由,我亦不問。

經過一番角逐,一馬當先首先上位的正是這次呼聲最高的總舵香主吳碾,先前沒注意到,現在近看此人生得濃眉大眼筋肉結實,舉着百甲錘便走上前來,下面圍觀呼聲越來越高,些許得意之色爬上吳碾眉間,看來此仗他是志在必得。

而與之對陣的,是傳說快手飛刀的璜城分舵舵主馮不冉,莫看此人矮小平常,武功卻意外了得,本來淹沒在如雲高手之列的他,竟意外脫穎而出,且幾個回合下來,就連原本對他有些輕蔑之色的吳碾也不禁聚精會神地作戰。

兩虎相争,必有一傷。

不經意間看見高臺之上嘴角略帶輕松笑意的公孫惠,一種奇異的感覺充斥我心,再回頭望着那兩名激戰正烈的男子,他們顯然是卯足勁無暇顧忌其他了。

再次望向公孫惠,他也正好半眯着眼望向我這邊,半襯着下巴的姿勢顯得有些慵懶,可我隐隐覺得這股慵懶表情之後的力量有多麽可怕。

沖他微微一笑,再次環視四周,我可以感受到在此起彼伏的呼聲中彌漫着的濃厚殺意,看來,泷城一趟,我必定收獲不小。

鼻尖突然傳來一絲微弱的死亡味道,我轉眼望着身後隐蔽的樹木,蕭北辰見狀,在與我保持着一段距離的情況下低頭問道:“怎麽了?”

扭頭過來,淡淡地伸出手指,指着臺上正在武鬥的兩人,反問身邊少年:“他們二人,你覺得誰的獲勝幾率更大?”

眼看前方大汗淋漓的武鬥者,臺面局勢看起來,吳碾的确技高一籌,但是相較起來,馮不冉出招淩厲手法穩準,竟将吳碾的氣勢生生壓了回去,惹得吳碾氣急敗壞地差點亂了方寸,而消耗方依然不緊不慢用着自己那一套行事,依照此情形,武功高低倒并不是主要得勝處,而是比誰耗得住。

武功平平的人自然看不出其中門道,而蕭北辰不出所料的,與我一開始的看法一樣,他望着臺上兀自說道:“拉鋸戰對吳碾很不利,而馮不冉自是武夫出身,所以我想馮不冉會贏。”

不由的輕笑出聲,我收回手指,眼睛也整整直視那場戰鬥,想了想,對這個敏感少年說:“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凡事在最後一刻都不可妄下定論,切莫如此輕率。”

蕭北辰蹙眉,聲音藏着微微怒意:“那敢問,我何來輕率?”

“妄言斷下,人便會跟着自己的言語行走,最後成了信念,這就是你的輕率之處。”轉而望向他,笑着對上他的眼睛,“如若不然,我們再來打一個賭如何?”

“打賭?你打賭從來沒用贏過吧。”少年眼裏閃出不屑的神色。

說得沒錯。

擡首,眼中只剩刀光劍影,還有沒過天邊的房檐,對比太明顯,就算在清淡的江南,廊橋長階,華燈暖日,昨天與今天并未有何不同,蜿蜒的命途給我的所有契機,我都輸的這麽徹底,也許有些人本就應該一敗塗地。

今天與昨日一樣,沒什麽區別,所以一敗塗地的人,總以為還有希望,于是一錯再錯,不思悔改。

“沒有贏過才會想贏,怎麽,你不敢麽。”我知道他禁不住,所以微微用了激将法,要知道蕭北辰還是個毛頭小子,世面見得多,人也夠機靈,但是那股子年輕拼勁還是有的。

果不其然,蕭北辰猛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叉着腰,說:“誰說我不敢!”

誰知他話一下落,臺上便傳來一聲悲鳴,尋聲過去,只看見馮不冉癱倒在地,口吐鮮血,而吳碾亦是臉紅脖子粗地喘着大氣,手中百甲錘正中馮不冉胸口,而按照我以往所見,馮不冉大概活不久了。

道理很簡單。

當人們焦點聚集在一個地方時,望望會忘記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雖然馮不冉擅于時間利用,但他忘記了場地以及武器的限制,他是以快速手法着稱,而在如此見方尺寸擂臺,環境早已大幅度限制了他的行動,如果他不能早尋突破口,以吳碾的武功,他不可能不看破馮不冉的行動方向,而且,對馮不冉來說十分有利的拖延戰,恰恰卻成了導致他最後失敗的罪魁禍首,暴露了進攻線路,結局只有一條。

有時候,對自己有利的條件,在某種狀态下也會轉化成自己的死穴,拿捏不穩,便滿盤皆輸。

見到此情形,蕭北辰眼睛瞪得很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他望了望我,随後不解地去訊問身邊人剛才所發生的一切,而霎時間,人群紛紛湧向勝利者,推擠着他一起上前。

吳碾興奮地舉起雙手,再也沒望過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在為他高聲歡呼,甚至連璜城分舵的人都在內,而再沒人注意到陷入昏厥的馮不冉,視線集中處,一片是歡騰,一片是蕭條。

窮途末路的失敗者結局就是遭人摒棄,無所謂所謂,世事如此,就連那些歡呼聲都是這麽熟悉。曾幾何時,誰在垂死掙紮中,聽見耳邊傳來的歡聲笑語,竟然比辱罵更加刺耳。

面無表情的注視着這一切的我,只得嘆氣,緩緩靠近地上癱躺着的人,臉色有些慘不忍睹,下凹的胸前有血溢出,前胸肋骨盡斷,五髒六腑受到重錘攻擊令他吐血不止,而他手中依然抓着武器,只是大概以後都不能再用了。

他似乎聽見了歡呼聲,拼命掙紮着,卻怎麽也睜不開雙眼。

嘆氣。

何必掙紮。

如今,讓我來送你一程。

手指輕點他的前胸,一股暖意由指尖湧上,随着身下之人掙紮的動作不斷減小,觸碰到的陽氣已是越來越少,然後當一切回歸平靜之時,他的呼吸也成為了過去。

當我收回手之時,不期然發現高臺之上的公孫惠一直望向我這邊,略微普通的長相卻夾帶了一雙似乎能夠洞察一切的深邃眼眸。盡管有鬥篷遮面,他亦當然知道我在看他,而他用一種近似于好奇目光打量着我的時候,卻讓我恍若置身于冰窟之中。

好一會兒,蕭北辰終于出現在我面前,他望了望地上的屍體,又擡頭看我,少年易怒的表情浮現在臉上,可他半天沒有說話。直至夜半,輾轉難眠的他盯着站在門口的我,終于不住開口說道:“你殺了他。”

回頭。

沒有任何遲疑的,我點了點頭。

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坦然而平靜的回答他的問題,也可能是我的态度令他不滿,于是少年猛地從床上坐起,傾瀉在地上月光映照了整間屋子,我看見他氣憤的表情,他說:“為了自己活下去而草率結束別人的生命,你以為自己是誰?尚臨,從很早以前我就想說,你很自私,自私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自私到無以複加麽。

轉身,淡笑。

“原來如此,難道你不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麽,還是自認為沒有沾染上血腥的你,覺得死在你手中的冤魂就是理所應當。”語氣不知為何會這麽難覓起伏,但我清楚自己一定是故意這麽說的。

大漠之中,那些屍首不全的孱弱百姓,他們究竟有何過錯,要被你如此殘殺。

蕭北辰一時語塞,低頭不已。

頓了下,側頭望着懸挂天際的月,我握拳,自顧說道:“你說的沒錯,我的确很自私,我并不想就這樣被這種命運煙消雲散化為烏有,所以我想方設法将自己留存下來,縱然吸取陽氣背德逆天,可蒼天早已不允我留活,它對我的天譴何其多,自私一點又有何不對。上蒼奪走我一切,卻永遠消亡不了我的靈魂。”

歷盡兩世,此種命運非但無法逆轉,反而愈演愈烈,如果注定我是天涯孤子,那麽烽火世上誰能告訴我,我罪如何。

半晌之後。

走到我面前,少年第一次站在我面前正視我,他注視了我很久,然後從脖子上拿下一塊類似于鐵片似的東西,放進到我手心,碰到他的手指,他便微微躲了躲,然後将手抽開,他說:“這是義父交給我的,他說這是我爹生前很寶貴的東西,可我爹娘在我出生後不久就死了,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玩意……”

月光微涼,微微吹拂的晚風拂過少年的面頰,下一刻,我看到他眼中的恨意:“義父将我接到他家,教我武功識字,在他臨終前,他告訴我當年有人到村中搶劫,爹挺身而出擊退那些強盜,可不久之後,我爹娘卻慘遭那些賊人殺害……”

“義父告訴我,那些強盜都是歸元幫的手下……”說完,蕭北辰望了望天色,轉而望着我,目光如炬,“現在一個月期限已過,我實現自己賭約并未死去,而你輸了。”

是的,你贏了。

大致已經了解眼前少年要我做什麽,盡管具體內容不太清楚,但光看他表情我就很明白,毀了歸元幫是不太可能,但是三日後的新任幫主上任大典,想必這個少年想要好好搗亂一番。如此正合我意,反正閑來無事,幫人搗亂,又何樂而不為。

不過現在我終于知道,這個身懷絕技的少年,為什麽會與那些手下關系不好,很大原因就是因為他的心結。

“我要報複他們,讓他們丢盡顏面!”少年冷眉一挑,我知道他專門跑去偷了幫主之印,就是為了三天後讓歸元幫在天下英雄面前丢臉。

還真是小孩會說的話。

讓歸元幫丢盡顏面很簡單,不過,報複的方法千千萬,就如同讓一個人痛苦,不止是傷害其身體這一種方法,對于魚龍混雜形形色色的歸元幫,而最大的諷刺,莫過于新任幫主在新任大典前夜無端死于房中。

當然,關于這件事,并不是我做的。

按照慣例,在即位大典前一天,各方分舵都要拜見新任幫主吳碾,我便跟着蕭北辰去了,誰知當日那個公孫惠也在,輪到寒都分舵之時,跟在蕭北辰身後我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就要離去之時,吳碾居然好死不死沖蕭北辰問:“蕭老弟,跟在你身後的這位兄弟姓甚名誰,從來都不曾見過其真面目啊。”

按照我之前吩咐的,蕭北辰不會透露我的一切信息,只得含糊答道:“他是我家鄉的兄弟,叫做小文,由于小的時候被大火燒着了臉,所以……”

盡管我叫這毛頭小鬼替我圓話,可沒想到他一出口就讓我毀容……

吳碾理解地點頭,随後,他與身邊的的公孫惠不知道交頭接耳了什麽,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疑,在就要離去之時,我明顯看見公孫惠投在我身上的那抹犀利目光。

心寒生畏。

從不露臉的我,似乎在歸元幫并無惹到什麽人,但無論我如何絞盡腦汁,我也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這個人,于是我猜想,他必定是覺得我衣着奇異才這麽好奇打量,可無論他人用多麽怪異的目光看我,都不曾有人像他這般眼神,這麽令人生畏。

出乎意料的,當夜蕭北辰竟被人叫出去喝酒,知道沒有好事發生,果真在他離開不到半刻,吳碾便派人來請我。如此指名道姓的,我自然沒有理由拒絕,只得跟在持刀護衛身後,一到吳碾房間,便聞到撲鼻而來的迷香味。

兀自暗笑,拿這些東西對付一只鬼,豈不是浪費得很。

在房內晃了一圈,發覺并未有吳碾的蹤影,于是推門欲走,卻不想吳碾猛地出現在我身後,甚至還将我鬥篷帽檐硬生扯下,頃刻間,被我掩蓋了許久的面龐終于随同垂落的發絲,現于人前。

只聽見他倒抽一口冷氣,兩眼直愣盯着我,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長大着嘴好半天才幽幽開口:“你……你是小文?”

無奈地重新戴上帽子,我搖了搖頭,想轉身離去,可吳碾卻硬生擋住我要離去的方向,大手抓住我手臂,半天說不出話的他卻死活拉着我,相對于他虎背熊腰的身材,我自然是掙脫不開,只得由他一個勁兒地上下打量着我。

手臂上源源不斷傳來的陽氣令我壞心眼起來,既然你不放手,那我便自當你願意給我陽氣,萬一有何長短可不能怨我。

憋了半天,看似五大三粗的男人終于咽下口水,兩眼發直地望着我,嘴唇還不斷在抖動,然後他說:“你好漂亮……”

說完,他便失力倒地。

視察了會兒到底不醒的吳碾,我發現他并非是由于身體虛脫而昏迷不醒,倒是像中了迷藥。

說來可笑,誰會自己下迷藥把自己迷倒,虧他還是一幫之主。

無視倒地不醒的人,我徑直向外走去,還未出門便有種自己被人注視的感覺,眼看晚風瑟瑟四下無人,離開的腳步不免加快許多。

然而第二天,吳碾卻死了。

他躺在床上,被人生生挖去雙目,渾身盡是被利刃憤恨刮開的傷痕,深可見骨,死狀極其可怖。血染房間,那個原本活生生的人,現在竟令人目不忍視。

無人多言。

突然的,有種強烈感覺,好像有人從背後望着我,但我回頭,卻什麽都看不到。

錯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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