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非夢

非夢

知道公孫惠來頭不小,可不曾想公孫惠竟然這麽有錢,連泷城五裏之外的“如徯山莊”都是他的産業。

苦笑一番。

他的話,當然要什麽有什麽,我怎麽會想這種傻問題。

這一夜過得很安穩,至少對蕭北辰來說是這樣的。時不時看看那張沉入睡眠的少年的安詳臉龐,我笑得很平靜,望着窗外,從未得以睡眠的我不禁思索着今日燕信說的話。

想要的東西。

吳碾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難道是他加害于姬無歡的東西?可是要有這個東西,燕信早該拿出來指證吳碾,何必要等到萬事休矣的時候才拿出來。

想不通。

似是非是之間,僅光靠自己猜測是想不出來的,所謂勞逸結合,偶爾也要讓自己做一些省力的活,例如,去詢問知道內情的他人。

當然,正值深夜,燕信身受重傷,我不便打擾,況且就算我詢問了,燕信願不願意回答也是一回事。從他眼神中,我看出他不是很信任我,若非為逃開吳碾的耳目,也不必将一切都告知與我,畢竟這對于他來說,可能是個重要的秘密。

人之常情。

懷疑與信任本就是相輔相成,人都是眼目色相而懼怕傷害的,世間逢場作戲的假象比比皆是,誰又能毫無阻攔地闖入他人壁壘森嚴的心靈。

這時,突然闖進我腦海的,他的名字,公孫惠。

他既然自诩是姬無歡的朋友,那麽一定知曉許多我尚未清明的事情。抑或他并不是姬無歡的朋友,但我相信他也一定明白個中因果。

為何我會如此猜想?第一,姬無歡死了,他的表現卻不是很難過,甚至有些無所謂。再次,令人生疑的,就是明顯的就是要奪權的吳碾的表現,想想本該擁有所有的他,卻為了姬無歡的朋友在繼任前夜赴約喝酒,若說二人一見如故也并非不可,但依公孫惠的性子,他根本就是一只冷血笑面的老虎,他身邊一個貼身小厮都沒有,就表明他內心根本不會相信任何人,我想吳碾不可能不清楚這點。

這就說明,公孫惠很有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個知曉一切的旁觀者,而他此番前來尋我們,雖然不知目的,可也的确覺察不出有任何惡意,只不過,他也絕對不可能會自願幫我們便是了。

可他,究竟為了什麽。

望見院內空曠得很,幾乎沒有見到什麽人,甚至連巡夜的下人都沒有,我有些奇怪,于是趁着空閑的時刻,侵染着如洗月色于附近略微游蕩。

人說這如徯山莊乃江南一大景致,堪比鳳京皇城。總以為世人傳聞常有偏異,不料今日步行于其間,才覺精致華麗。

遠望四周亭臺樓閣,若是白天到來,定是金碧輝煌,碧湖小榭,莺莺翠翠,而夜半也可長風伴影,透月游行,春凝娉婷,花香四溢,殘香缭繞,美不勝收。然而,令我駐足的,是前方燦爛而寂寞怒放着的一片嫣紅,月光傾瀉在其花枝上,令人不住神往,緩手撫上,就好像不斷重複着某一刻的輪回,歡喜的,落寞的。

如果真的讓人黯然收手,想必這一生也只剩後悔而言,而不放手的,就如同現在指尖碰觸的海棠花,苦味雜陳,它象征着苦澀的情感,無論道路再難前行,人們也要翻山越嶺,窮盡畢生,盡管最後為的只是那一杯飲鸩止渴的毒藥。

倒底是愚蠢,還是聰明。

大概,只有自己知道。

玩賞一會兒後,肩膀突然給人用力拍打了一下,猛地回頭,發現那人竟是本已睡熟的蕭北辰,傻乎乎的頂着一副困覺的模樣,他說:“剛剛沒見你,還以為你要去哪裏,現在外面不安全,你還是不要亂跑了。”

說得頭頭是道的,一邊說,他伸手拽過我,一把拖走,動作流暢順利,一氣呵成。

這個少年看上去虎頭虎腦,卻心地善良,正義感及對事物的喜善好惡感都極強,雖然有時候會讓人生氣不已,但更多的,是被其質樸無華的話語與眼神感染。

且說當初寒都分舵之時,我就知道被蕭北辰殺死的王廷是個狡詐貪婪之徒,王廷為了自己的利益,不顧幫衆感受,與大漠馬賊狼狽為奸,搶奪過往商旅的財物,甚至還将人殘忍殺害,如此這般,百姓怨聲載道,那幫烏合之衆卻愈加厲害,弄得寒山分舵一時之間是烏煙瘴氣。而作為分舵主,蕭北辰不得不聽令與他,可少年骨子裏卻怨恨倍增,結果在一次任務之前,少年憤然轉頭離去,才導致之後的種種因緣際會。

想到這裏,我不禁拉停了他的腳步,待他疑惑回頭,我問:“我是自願幫他,也不清楚以後會怎樣發展,我拿捏不準結局,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你本與這件事無關,其實還是可以回去的,無論之後如何,至少也不必淌這渾水。”

縱觀整件事,蕭北辰是因為好奇才來關注,對方是掌管着天下第一大幫的主兒,而我不想這個傻乎乎的無辜小子跟着我有什麽三長兩短,好說人家至少之前也是個分舵主,陽關大道好走,何必跟我們過獨木橋。

少年聽我一說,竟大力搖頭,盡管年歲尚小,可眼神執着而堅毅,他對我說:“這不是渾水不渾水的事情,我既然知道一切真相,當然不會對這件事情置之不理,做人哪能為了安逸而對正義之事畏首畏尾,就算我願意,我爹我娘,還有義父在天上也會罵死我的。”

想不到你還是孝子。

沒等我說話,少年已經扯着我繼續前行,而背對着我,盡管逆風,我還是清楚地聽見他口中的低語:“況且你不是也摻了進來,我怎麽可以丢下你一個人離開……”

不會丢下我麽。

真是個傻小子,萬一我丢下你,你可怎麽辦。

夜未央,春風不寒。

正當輕飄着身體跟少年回去之時,卻不想迎面碰見公孫惠,他緊緊盯着少年抓住我的手,臉色凝重,眸子中飄出一絲絲極度憤怒的火光,但他并沒有表現出來,話語出人意料的溫和,只見他稍稍颔首,看似有禮地沖我們說道:“二位深夜未眠,賞月弄花,倒也是個興致,不知可否賞個臉,與我房內一同酌飲幾杯?”

蕭北辰自是答應了,而我卻不怎麽情願,可沒辦法,只好跟蕭北辰随着公孫惠一同前去,誰知才幾杯酒下肚,蕭北辰便醉得稀裏糊塗不省人事,無論我怎麽推他,這小子都跟死豬般胡亂哼哼。

莫不是你要我背你回去?

與這邊相反的,對面的公孫惠倒是平靜許多,臉上甚至一點兒醉意都沒有,他又自顧斟酌一杯,放下酒杯,擡眼注視着我。

那抹目光從一開始就那麽熟悉,熟悉到我不敢承認,但可能又是太熟悉,所以我才能輕易看到他心中思量的好壞。我自不是大羅神仙,若非我對他熟悉,也許我也不可能會輕易拜托一個見面不過數次,猜不透心思的陌生人。不過,被人目光直直注視的感覺也實在怪異,所以我盡量保持沉默,甚至連酒杯都沒碰過。

兀自嘆息着,相持不下的沉默被拂過樹梢的風聲打破,我笑了笑,環視四周簡樸擺設,說道:“上次在泷城總舵,我就發現公子喜歡簡單雅致的東西,可我聽說一般有錢人都喜歡附庸風雅,弄些看似高雅的物飾放在客廳裏,不過,難得見房間內也如此素雅,看來公子确是一個儒雅之士。”

客氣的開場能帶來好的談話氛圍,縱使再難纏的對手,也斷然不會沉默不語,四目對視,對面的男子淡然答道:“我并非儒雅,只是讨厭那些繁雜陳亂的東西罷了。”

“确實如此。”我點頭應和,“公子聰慧過人,那些繁雜之事定然紛擾不到,況且公子目光尖銳,竟能一早看出所有事情的端倪,令我不得不佩服萬分。”

“你想知道什麽。”他問。

直接的,毫不拐彎抹角的語氣倒令我有些尴尬,卻也免了我費口舌的麻煩,然後我緩了緩情緒,了當直接地問:“我想請問公子,姬幫主之死與公子有何關系。”

笑出聲,他再為自己斟了杯酒:“你的問題很奇怪,卻也聰明,我不回答你則說明我心中有鬼,回答了你倒是說明自己與姬無歡的死有關系,這樣你便能暢所欲問,而我也只能為了辯解無罪而據實回答。”

看出我心中所想,真不愧是他。

跟聰明人談話就是容易,沒做多想,我翹起嘴角,緩聲說道:“所以我相信,公子會告訴我你知曉的所有。”

他人沒有義務平白無故告訴你一切,而且,即便他說了,也很少有人說實話,只有在稍稍強壓的狀态下,受到壓力的人才會說出實情,這就好比人家常說的,不見棺材不落淚。

不清楚他眼裏的流光中參雜着什麽,但我十分清楚,他似乎很驚訝我的鎮定,片刻之後,他斜眼望過,緩緩道來:“有些東西無關緊要,就算你現在明白了也沒什麽太多價值,你可能一直想知道當夜吳碾為何要找你,其實當晚我與吳碾打賭猜測你的長相,他為了證實自己便中途歸去證實,當然,他身邊的那個貼身小厮也神色慌張地悄悄跟了過去。之後吳碾一人匆匆趕回,他換了身衣服,神情略顯緊張,随後他便招手要酒,這對從不喝酒的他來說,真是怪異十分。”

說道這裏,他轉頭:“而這些你也都猜出謎底,我便不再多言,我知道你對吳碾為何要加害燕信一事十分在意,那麽我可以告訴你,不僅僅是因為燕信知道的東西,這對吳碾來說,無足輕重。歸元幫幫主自是掌握幫內大權,但其實掌管錢財人事的權力都在燕信身上,也許是姬無歡愧疚使然,所以他甚至将幫主之印都一并交予燕信掌管,直至姬無歡死去,吳碾繼任在即也不見燕信将幫主之印給他,便心情急躁,因為缺少了那樣東西,便是少了作為幫主的憑證。”

幫主之印……

“依照燕信所言,姬無歡是被吳碾以奸計害死,那麽他自然不會将幫主之印給他,反而處處與其針鋒相對,甚至想要殺了吳碾,這吳碾本也是陰狠之人,他在之前不過是個□□混混,狡詐貪婪,他的目的就是權力,而燕信的存在早就是他的一大阻礙。燕信雖說謹慎小心,可太感情用事,被人抓住痛腳,導致如今境況。”

沒錯,起初吳碾可能還不想這麽快鏟除燕信,可燕信卻忍不住下了殺手,才給了對方這麽好的機會鏟除自己。

先不想那麽多,有關于幫主之印,似乎在我與蕭北辰進總舵那晚,那個憋氣少年便毫不猶豫地跑去偷了這東西,說是要讓歸元幫丢臉。

這麽說……

迫不及待想要喚醒少年,擡手拉他,可這只是枉費力氣,我哪裏拉得動睡得沉沉的他,扯拽一番後,那小子仍巋然不動,我只得無力癱坐一旁,帶着埋怨的口氣呢喃:“不會喝酒就不要喝這麽多,年紀輕輕就這麽好酒,臭小鬼。”

“你這個笨蛋……”少年磨牙,開始說夢話,“什麽東西都亂吃,撐着了吧……”說完,少年幸災樂禍地笑了出來。

自顧發什麽夢?笑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看你這表情就氣人。

剛想繼續叫醒蕭北辰,豈不料,突然的,對面一直在喝酒的男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扣得很緊。

此刻,他望着我,原本冰冷的目光中湧出的全部是恨意,但他不說話,甚至連喘息的聲音都沒有。

醉了麽。

一股強烈的陽氣從他的手心傳來,我根本控制不住,為了制止自己吸走他的氣息,所以我用力推拒着他的手:“公孫公子,你喝醉了。”

而他還給我的,是一抹冷笑,深入脊髓的寒冷,仿佛可以将我靈魂抽離身體,他不僅沒有放手,反而一把鉗制住我的下巴:“喝醉?以前我總是希望自己喝醉,這樣就不用再看見你,可每當我喝醉的時候,你依舊會出現在我面前,就像現在這樣,那麽真實,那麽讓我痛苦。”

多少年前,你也是這樣。

“既然如此,那何不放手,放手就再也見不到,也不會再痛苦。”淡淡的,我擡頭,望着他眼裏那抹再熟悉不過的目光,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看着我。

掌心的溫度源源不斷地融入冰冷身軀,漸漸的,身體也緩和起來,我知道該讓他放手,可這個男人,就如同以前,抓緊了,至死都不會放開。

他望了我很久很久,眼神怨恨以及渴求,像極當初悲戚地呼喚,随後,他放松扼在我下巴的手,轉而擁我入懷,還來不及掙紮,那股熾熱而完全的氣息已經将我完全覆蓋。

他緩緩低頭,想親我,但我擋住了他的漸漸靠近的唇,輕輕搖頭:“我不想這樣,你還是放手吧。”

憤怒的,男人強行拉開我的手:“你沒有資格阻止我。”

誰有資格。

輕易拉開他臉上的假面具,他并不阻擋我,然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那張原本平淡無奇的臉皮之下,我熟悉的,一張還是這麽俊美邪肆的面容,相比以前成熟冰冷不少,而唯獨一直沒有改變的,就是他凝視着我的目光。

從一開始就認出來你的目光,就像你第一眼就發現我是我一樣,我并不害怕你認出我,也并不想逃避你,只是互相選擇淡然會比較好,畢竟我傷害過你,你也傷害過我。

你索求的,我給不了。

微微抽動自己的手腕,盡管在他懷裏感覺很舒服,彌漫于周身的溫熱氣息令我開始不舍。在他懷裏,我控制不了自己。或許是太溫暖,溫暖到有種幸福的錯覺,所以情不自禁吸走他身上的生命氣息。

但是,理智告訴我,我必須遠離這種失控狀态,所以推開那雙手臂,所以一直在拒絕,所以他很憤怒。

眸中恨意越聚越濃,他不顧一切地扼住我的喉嚨,似乎這樣能夠殺死我一般。而我早已死去,又怎麽會懼怕死亡。

“尚臨……”蕭北辰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了,搖搖晃晃地身體表明他還醉着,只是看見我在一旁,便可勁揪住我衣服,“我頭好暈……我們回去吧……”

點點頭,我和顏悅色地沖對面的男人說:“如此,還請放手吧,公孫公子。”

沒有任何表情的,現在作為公孫惠的他,緩緩松開了手,于是我立即抽身走到半醒半醉的少年身邊,慢慢扶起他,直至離去,我都沒有再回頭。

既然一開始就裝作不相識,那就這樣繼續吧,選擇你的理性,選擇你的冷靜。

少年還未到房間就已經吐得七葷八素,不過意識倒是清醒了許多,在我給他喝下解酒茶之後,他終于是恢複常态,盡管身體還是有些軟,可也不再胡言亂語。

看他這模樣,我忍不住戲谑道:“方才還醉得跟頭死豬一樣,怎麽推都推不醒,我還說就這樣把你丢在那裏算了。”

蕭北辰聽我這麽一說,有些着急:“你不能這麽沒良心,剛才我聽見你叫喚,我就醒來找你,要是你真的把我丢下,我可真的生氣了。”

還真的生氣,難道你還要将一只鬼千刀萬剮五馬分屍麽。

好笑地問:“我剛才什麽時候叫喚你了?”

有些頭痛,少年不住拍拍頭,說道:“不知道,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可是突然就聽見你的聲音,好像很難過,所以我就四處尋找,然後就在這裏了……”

“那是你做夢。”聽見我的聲音就來找我,你這小子還算是有良心。

閉上雙眼,他一個人在呢喃:“原來是做夢……是夢就好,我夢見你被人扼住喉嚨差點死掉……還好是夢……”

說着說着,他竟然就這麽睡着了,順手拿起被子其他蓋上,我則靜靜坐回自己的位置,感受空寂而漆黑的崇高,它許我一刻安靜,同樣的,心中隐隐泛出的傷感亦是如陳年老酒,愈加濃烈。

夢麽。

點點滴滴,時光流逝在已經死去的人的身邊,明明沒有呼吸卻覺得苦澀哽咽,明明沒有眼淚卻發覺雙眼漸紅。

默默,笑着。

那之後,那個男人再沒有出現過。

七日過去,據蕭北辰出外打探,三日後吳碾将再次舉行繼任大典,而聞此消息,剛剛傷愈的燕信變得焦躁不已。

盡管告知他現在去找吳碾,我們并沒有證據證明是他殺了姬無歡,況且他燕信如今成了歸元幫叛逃之徒,這樣貿然前去,對他是百害而無一利。

可他依然立即起身,不顧勸阻而一意孤行:“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他當上幫主,否則至死我都無法面對無歡……你們說我感情用事也好,說我沖動也罷,我只想盡自己全部,直面這一切。”

都這麽說了,我還能怎麽辦。

俗話說得好,舍命陪君子,尤其是不要命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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