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溫存

溫存

花凋零的時候,那抹馥郁的芳香,沉睡在老去的泥土中,漸漸帶來遺忘。

入土為安,這本是我心中所想,也許我已不能在平靜的不起波瀾的記憶中回頭,不會再提起往昔感嘆。或許是我自私,當我面對自己的墳茔,面對活着的靈魂,我忍不住親手打破這靜谧,荼毒回憶,翻起他與自己的創傷,使其永遠不能沉睡。

望着隐蔽在垢面下偶爾隐現的水墨色,他震驚而顫抖抓着我的手指,冰涼的,有力的,戰栗的。

他說不出話。

過去他轉身時的悲痛随着洶湧的思緒重現心頭,自然而然的,報複的念頭聯翩浮起。我像一個引誘世人欲望的惡鬼,甩開他的手,退後兩步,望着溫玥,我冰冷而輕聲地說:“只要你答應,我一定告訴你,畢竟,你耗費半生等了這麽久,不是麽。”

你等了這麽久,是時候知道你的等待不過是一場衰敗的夢,于是我開始遐想,等利用完你之後,我要告訴你,你等的人永遠不會來,你永遠也得不到他的原諒,你的欺騙已經銘刻在他心裏,成為他血液裏燃燒着的,辛辣諷刺的永恒。

是的,我要告訴你。

我決定的,源自無法抑制的冰冷。

微微一笑,我再次低頭望着溫玥,态度溫和:“怎麽樣,與其漫無目的的等下去,倒不如幫我們一個忙,否則我想你等到死,也絕對等不回來他。”

許久,一直一語不發的溫玥突然擡頭,盯着我,問道:“你……你怎麽會知道他?”

“我跟他很熟。”輕松的聳肩,“做鬼的時候去過很多地方,恰好見到過他,聽他說了很多事情,才知道你們……你們認識。”

僅僅是認識。

“他還好麽。”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令我一時間無法動彈,只得對上他那抹焦急而隐約的眼眸。

身為鬼,我要脫身是很容易的,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離開他的桎梏,而他順勢抓住我的手腕,無法逃離。半眯着眼,我帶着報複的快意,笑道:“我好像沒有必要一定得告訴你吧?況且,他是好是壞是死是活幹你何事,你以為自己是他什麽人,你以為自己對他很重要,還是你以為他想見你麽……”

帶着滿滿的殘酷言語,不知為何,我居然會想傷害他,那麽深刻,那麽難以抑制。

“我答應你的條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大概是剛才的話令他有些難受,他撇過頭,望着房間一隅,可溫玥的聲線倒是沒多大改變,他緩緩松開緊握住我的手,垂落在腿邊,“他不想見我,沒關系,我只要他的消息……我只要知道他的消息就足夠了。”

只要消息。

你憑什麽說這麽無辜的話,憑什麽擺出如此落寞的表情。

暗地嗤笑一聲,返身離去,走出門外,卻不想溫玥跟在身後,我走停,他亦走停,如此這般,走了大約半柱香時間,我實在忍不住了,于是回頭朝他低吼:“跟我做什麽,回去睡你的覺!”

晚風習習,卻不寒冷。

見他上下打量着我,不時疑惑,不時思考的表情,我開始不耐煩,最後那個男人終于開口:“我很疑惑你是怎麽成形的,我記得之前,你不碰不到天石的時候就會消失,可現在居然不用依靠那塊石頭就能現形,這到底……”

“你不是很清楚麽。”微笑颔首,我提醒道,“是你告訴我吸取陽氣得以維持身形,我做到了,用活人的陽氣來維持自己,也漸漸成了人形。”

尖酸的語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依然笑了笑,事不關已地說:“話說回來,我還得感謝你呢……”

說到一半話,臉上就生生挨了一拳,不用多想,我知道那個憤怒的人是誰,慢慢将被打偏的下巴扭過來,我輕松地聳肩感嘆:“你以為我會有痛感麽,溫玥。”

你以為我會痛麽。

憤恨的,他單手揪起我的衣襟:“本來以為你離開是不想害人,可沒想到……你居然真的會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你不怕遭天譴麽!”

天譴。

說得好,我自會遭到天譴,只不過,有一點誰也不知道,其實衆人口裏所謂的天譴,從一開始就沒離開過我。

它環繞在我身邊,一天天磨掉我的生命,瘋狂而慵倦的生命經不起枯萎,于是我失去彬彬有禮的舉止,我失去未來的操勞與悲怆,我甚至失去一個屬于我的凄涼的黃昏。

因為,我已經不複存在。

不存在,就無所謂懼怕那些無謂的天譴,更不會懼怕自己的所作所為。帶着無賴的意味,我笑着沖溫玥說:“不管什麽傷天害理,總之,我的目的就是讓自己活下去,而且,我從不覺得愧疚。”

“你覺得自己心安理得?”黑着臉,他這麽問我。

什麽叫心安,什麽叫理得。

自己認為是對的,就是心安理得,不要懷疑自己,不要選擇一味地聽從他人,因為他人不是自己衡量的标尺。

覺得正确,不要去懷疑,縱使錯了,也讓他錯得有自己的風格,一錯再錯,死不悔改,誰說不是一個境界。

大力點頭,毫不遲疑的。

當然,我的做法似乎讓溫玥很不高興,舉起拳頭要再次襲向我的時候,突然出現在背後的蕭北辰立即制止了溫玥,并一把将我擋在身後,滿臉愠意地瞪着對面,空沒于黑暗中微微露出的人,而仔細看看,對面的人,更像是朦胧的幻影。

少年毫不閃躲,直面溫玥,腰板挺得老直,他緩緩回頭表情有些猙獰:“他欺負你了是不是?”

我沒動聲色,少頃,他自顧回頭,怒意沖沖的話語仿佛烈火一般極為迅速地燒向溫玥,指着我,他說:“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至少在我眼裏,他沒害過人,雖然他嘴裏經常用這個來吓唬人,可他所吸取的都是人家臨死之前那點最後的陽氣!況且,尚臨做了什麽你也沒資格過問,更沒資格動手打人!”

打人?

忍不住捂嘴笑了出來。

正在氣頭上的蕭北辰呆呆回頭,目光中充滿不解,我輕輕拍着他的腦袋,拽着他的衣袖,示意他離開。

“可是……”蕭北辰氣悶地瞪着溫玥。

亦回頭望着溫玥,他似乎也看着我,暗夜中,僵直的身體看不出表情,我只輕輕一笑,像是想起什麽似的,淡淡地說:“溫玥,你答應我的事情……我希望明天一早就動身。”

不等他回答,我已經轉身,揪着不甘不願的少年回到我們這兩天一直休憩着的地方,我墳茔旁的樹下。

“尚臨……”少年盤腿坐在我身邊,襯着下巴,看神色還是有些憋氣,“剛才你幹嘛要拉着我,明明是那人不對,他打了你,應該讓我好好教訓他一頓!”

順勢戳戳他側臉,我說:“我們有求于他,你要是教訓了他,那我之前去拜托他的言辭都成廢話了,而且鬼是不會覺得痛的……”

彎起眼角,擡頭,星宛如深紫的天空懸挂的明眸,蒼白的雲永遠無法逾越頂峰而遮擋住它們,靜谧而喧鬧的夜晚,總會記得無憂無慮的背棄了我的歡樂,曾經期許的,惋惜的,默默無言之後,我讓自己笑出來。

“武功要用來行俠仗義,可不是意氣用事,你這麽想去救那些人,肯定要以大局為重,不要為了一點點小事就沖動。”

“我不是沖動!”少年立即反駁,“這也不是小事,你是我朋友,受了欺負,難道要我不聞不問,裝作沒看見麽?!”

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被那直沖話語裏滿溢的關切而感動的心情。

急切坦誠,多有感染力。

回首,簡單話語加上一雙單純熾熱的眸,那是只屬于少年的的眸,幹淨而純粹,沒有枉然,他說:“雖然你說得很對,可我還是忍不住想要說,有時候你太顧別人,你難道就不能稍稍為自己自私一下?受了欺負都要憋着不說,如果是那樣的話,我願意幫你自私,我想讓你一直自私下去。”

自私麽。

說的也是。

在隐忍年華滄桑的時候,都忘記自己當初是怎麽去熱情,那些無窮精力又是從何而來,慣見的一切讓自己變得平庸,世故,然後就這麽結束一生,想想,也挺悲慘的。

摸着少年的頭,我仍是笑着的,只不過我知道現在的笑容必定由心而出,我那被歲月影着的殘年,在少年的身邊似乎得到重生,于是我說:“那就麻煩你了。”

自然明白人生躲不開風燭殘火,也清楚任性随意的性子成不了大事,可是這樣,能得到快樂。

得到我的認可,少年一掃方才陰霾,高興地拉着我一躍而起,我困惑地問:“你要去哪裏?”

揉揉挺直的鼻子,少年堅決地拽着我,直直朝着溫玥房間望去:“不要害怕,有我幫你出頭!就怕那小子給跑了!”

臭小鬼,你是不是會錯意了,貌似我沒有叫你去尋仇吧?

什麽腦袋……

見他去勢洶洶的模樣,就算沒汗我也忍不住摸了摸額頭,無能為力地連拉帶拽順便擺出一推大道理,結果人家只當耳邊風,還煞有其事地潇灑回頭,說道:“不要擔心,不就是個弄藥的麽,待我揍完他,直接帶他去泷城!”

你說的倒容易,溫玥可是這麽容易被你制服的主兒?

根本來不及攔他,就聽見身邊不遠處端坐着的,正是安靜得有些吓人的溫玥,他冷冷地瞥向蕭北辰,說道:“是麽,還真是有夠嚣張的小鬼。”

這叫初生牛犢不怕虎,當初你不也是這沖勁,反倒說人嚣張了。

蕭北辰自是毫不相讓,兩手叉腰腳步一擡,徑自上前,聲音響亮:“哼,還想去找你,你反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冷笑着,溫玥突然望向我這邊,我無奈聳肩,卻是一臉好笑的表情,男人臉色立即黑了下來,而蕭北辰自當有人自動伸臉來打,可勁迎了上去,雖說蕭北辰是難得一見的武學良才,可溫玥的武功也絕對不會比他差,于是就這麽較量起來。

起初還只是秉着教訓人的心思襲向溫玥的蕭北辰,見到溫玥武功不凡,頓時來了興致,糾着本不願與其動手的溫玥也漸漸認真起來。

旁觀者是輕松的。

只不過,觀看一陣以後,我的注意力就落在從溫玥屋子裏半揉困覺的眼睛,跌跌撞撞跑出來的被打鬥聲吵醒的溫柔。

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很不高興半夜被吵醒的他朝周圍看了看,最後視線集中到我這裏,随即眉開眼笑,一蹦一跳地全速沖過來。

随後,被溫柔撞倒在地是免不了的,畢竟他的身材要比我高大很多,見我倒地,他非但不會幫忙将我拉起,反而立即跟八爪魚似的撲過來,一頭紮進我懷中。

“臨臨,抱抱!”老實說,被人撒嬌打橫我還挺喜歡的,只要他不是一直壓着我不讓我起身的話。

溫柔真是越來越愛撒嬌了,就像小時候見到他那會兒,水嫩嫩的粉臉蛋成了一張俊臉,但那可愛的性子還沒改變。

不管他是不是喜歡,總而言之,死死圈在懷裏再說,而事實證明,溫柔根本就喜歡地不得了,蹭蹭我的下巴,舒服得直接伸嘴巴在我臉上吧唧一口,好不快活。

“臨臨……”小樣,得便宜還賣乖,縮在我胸前用食指使勁撓來撓去,幽幽擡頭,“臨臨,親親……”

說完就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我。

不知為何,雖然他這是小聲之言,可就是聽起來特別清晰,不僅是我,就連正在打架的兩人都詫異不止地望過來。

這是小孩子會說出來的話麽……

在人注目之下,我不由的稍稍放松手臂,想抽身離去,怎料溫柔覺察,開始大喊大叫,哭得昏天黑地,手臂反箍住我,比我圈他的時候緊多了。

估計,溫柔把我當玩具了。

這邊圈圈抱抱,你侬我侬,那邊蕭北辰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而溫玥倒是沒多大反應,冷眼掃過,不留痕跡。

已經沒了打架的氛圍,蕭北辰喪失了興致,那個冷臉男人本不想打,如今停下正合他意。霎時間,沖到我身邊的少年不滿地想抓起我,可不曾想溫柔竟毫不示弱,張牙舞爪,非比尋常的兇悍氣勢連我都有些吓到了。

本以為他會放開我,誰知道這小子黏人的功夫見長,從前只知道窩在我懷裏倒成了将我擁在懷裏,生怕我像之前一樣無端扔下他走了。

這是滿臉不高興的溫玥說的。

你不高興,我還不高興呢。

當初是誰逼我離開?還不是你這個挨千刀的溫玥,還敢給臉色給我看。

被溫柔抱着走,身邊跟着一直啃咬嘴唇的蕭北辰。不知道是不是溫玥的治療方法見效,抑或是他交了溫柔一些防身的功夫,我只覺得傻笑抱着我的溫柔腳步輕盈快速,根本不似最初那般笨拙。

不過這樣也好,本來我還擔心腳程緩慢而耽誤時間,盡管除了溫柔以外的人,看上去都十分不爽,可到最後也只能為了共同的目标而相互妥協。

被桎梏一天的我,終于等來晚上,溫柔溫順的頭偎在我側臉,安恬地睡過去,跟着白晝漸漸暗淡,黑夜的陰影也悄悄到來。

少年拾掇來的柴火突突挑起橙色火焰,偶爾印在眼裏,飄忽不定,仿佛催眠的良藥,它讓所有人都緩緩睡去。等到溫柔熟睡,便靜悄悄地将身體抽離,跟我待在一起,盡管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但還是避免不了讓溫柔的身體溫度涼了不少,他傻乎乎的毫不自覺,溫玥卻早已惡狠狠瞪我很久。

為了他好,我得想方設法暫時遠離他。

剛剛舒緩一口氣,望着熟睡的人,我微微移動腳步,獨自走到身後的空地中,止步擡頭,天空一片清明,月亮在雲層裏忽隐忽現,将銀輝灑落在整片落入夜幕的地上。

顯得些許寂寥的空地,因為有人的到來,顯得熱鬧許多,我沒有回頭,他走到我身邊,停了很久,我輕聲說:“我知道你想讓我離溫柔遠點,不用重複,我自有分寸。”

“是麽。”淡然的一句,再也沒有下文。

偷偷望着他蓬頭垢面的臉,不想他也碰巧望過來,注視了一下,我收回眼神,再次擡首看天,而他依然望着我,随後同樣跟我一樣注視着漫無邊際的天空。

突然,他說:“很久以前,我也和一個人這樣望着天空,那時候空中月色很美,可那個人的臉卻很蠢,蠢得寂寞。”

“明明知道別人可能是騙自己,偏偏又忍不住相信,忍不住覺得他人随口的承諾能夠實現。”想也沒想就說了出口,意識到這一點,我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反而略帶笑意地認同他的話,“沒錯,是很蠢呢。”

來不及反應,溫玥已經抖動着嘴角,安靜地看着我,小心地問:“是他告訴你的?”

換個方面來說,的确是他告訴我的。

點頭。

鬼使神差的,或許是覺察到溫玥臉上那絲被隐藏的黯淡,我輕輕笑了笑,說道:“盡管知道一切,但是他還是很珍惜這段回憶,他說他一直記得身邊少年說話時真摯的模樣,以及如此美麗的水墨色眼睛。”

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或許這樣能讓他好受,也能讓他黯然神傷。

越美好的東西,在失去的時候越哀傷,就算是虛構的親切微笑,當它與自己離分之時,只能默默擁抱幻想逝去後剩下的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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