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消失
消失
山澗曲折,瀉下層石,清澈的水滴潺潺淌過溪水邊上的低垂的樹枝,發出沉沉的回音仿佛是水神清喟的吟唱,惹醒阖着的眼皮,好像在邀請早起的生靈共同沐浴于暮霭未散的晨曦之中。
樹枝搖曳,在朦胧中徘徊顫動,靜靜的,風流霧散,而陽光未至,早晨的空氣微涼。
習慣從黑夜守望黎明的我,注視着窗外,許久,稍稍轉頭,望向身邊睡熟的臉蛋,忍不住動手捏捏,溫柔難耐地動動嘴巴,然後手臂自然而然收緊,高挺的鼻尖抵在我臉上,低低的喘息聲,随後,他緩緩睜開眼睛。
漆黑瞳孔中滿滿浮現的只我一人。
高興的動動嘴角,溫柔望着被他使勁控制而不能動彈的我,乖巧地喚着我的名字:“臨臨。”
見到我,你就這麽高興麽。
伸手捋捋他微微混亂的發絲,他則一動不動地盯着我,不吵不鬧,幹淨無垢的專注目光傾瀉在我臉上,随着我的指尖一點點碰觸到他,溫柔突然開口說話:“臨臨……”
“嗯?”手指停留在他耳郭後,我對上他的眼。
将臉湊過來,只見他咬嘴唇。
看他這表情,我不免有些擔心,想到這幾天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有些心急,于是伸手摸摸他額頭,然後像意識到什麽似的,生冷抽回自己毫無溫度的手,一陣酸澀心情,我小聲問道:“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大力搖頭,溫柔抓住我收回的手,放在他胸前最暖和的位置。
眨了眨眼睛,他突然趁我不備又偷偷親了我一口,正當我為近日來防不勝防的偷吻而無奈之時,溫柔卻如同青天白水似的天真模樣,腮頰上印着清晨第一縷陽光入窗的微笑,他說:“喜歡,喜歡臨臨!”
喜歡……
凝視那抹笑容,絢爛而清明,反而激起內心悲傷的情緒。
我等了這句話很久很久,從不曾期盼能在靈魂未滅前聽見,而當我真的聽見這句話,我卻想到那曾經被我忘卻的失常留有缺憾的夢境,以及刳割我血肉的痛楚,還有由過去到現在,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怨與艾、冀與望,甚至是漸漸變得狹長的意識,可能之後的之後,它便會讓一切幻滅,回歸空虛。
得不到。
不斷告訴自己得不到。
不斷的,從不停間的,暗示自己那些所謂的夢想不過是虛無,終究要離我而去,終究不會是我的,終究,得不到。
“臨臨?”捧着我的頭,溫柔好奇地問。
如果你未曾失去心智,大概就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吧。
見他也清醒得差不多,于是我稍稍坐起,溫柔随即扣住我的腰不讓我離開,固執得很。側身低頭,刮刮他的鼻子,帶着苦澀的聲音,我說:“該起床了,難道溫柔要賴床麽。”
“不要賴床。”這小子動作比我還快,瞬間翻身躍起。當然,他自是不會忘記把我一同抓起來,圈着我,緩緩蹭着我的耳後,他說:“我要臨臨。”
好吧,既然非要拿我和賴床相比,我算允許這小子,可說歸說,沒想到溫柔居然一口咬在我耳朵上,若是輕輕咬也就罷了,偏偏他還是全力以赴,差點沒把我耳朵咬下來!
從沒有什麽時候如此慶幸我不是人,不然他這一口非得疼死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能如此嚣張跋扈,忍一次兩次可以,可耍任性也要有個度!
憤懑地回頭瞪着那張純真的臉,或許是我突如其來的表情吓到溫柔,還沒等我開口教訓,他早已兀自哭了出來,煞是委屈。倒像是我做錯了什麽。
望着那豆大的水珠如同洶湧波濤一般來勢洶洶,我好不容易在他緊緊桎梏的手臂裏轉了個身,面對他那張眼淚橫流的臉,不得不于心中暗暗吶喊幾聲,然後,認輸投降。
用衣袖替他擦了擦哭花的臉,他沒有阻止,而我只得一邊擦一邊無奈地說:“一大早就哭,你還真是精神抖擻……”
眼淚不見停,反而有愈來愈不可收拾的傾向。
最受不了別人在我面前哭,尤其像這樣哭得面目全非一塌糊塗,緩緩氣,我哄道:“乖乖不要哭,給你咬還不成麽,還是你想要別的?只要你不哭,要什麽我都答應……”
揉着眼睛,溫柔吸吸鼻子,他放開我,張大雙臂,伴着濃濃鼻音,嘴裏含糊不清地說:“抱抱。”
“……”
“抱抱。”毫不退縮,溫柔依然停留着那個姿勢,倔強地等我抱他。
猶豫片刻。
反正抱一下也吃不了什麽虧,好歹他也是美人一個,秉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原則,更重要的是,能順帶讓這小子安穩下來,所以我輕輕環住他。
可是,為什麽我抱着他,他反倒用力把我摁在頸項間,不僅如此,傻笑的人還不停像啃豬蹄似的啃着我的肩膀,那有滋有味的表情令我毛骨悚然……
最近這小子老喜歡咬我,該不會,把我當食物了吧?不餓的時候玩玩,餓的時候來兩口解饞,他傻乎乎地可開心,只可憐我好不容易成形的身體,莫不是死了也要給活人生吞,而且那人還是失去心智的半大小孩,真是要多凄慘有多凄慘。
不知什麽時候,斜眼瞥見站在門口的溫玥,他背靠着門框,不以為然地望向這邊,發現我看他,微微用鼻子嗤了一聲,略帶嘲意的,他說:“已經準備好,請問可以走了麽?”
溫柔視若無睹,依然沖我啃啃咬咬,可我卻不得不推拒開他,望着前方的溫玥,覺得尴尬非常,而這似乎惹火了溫柔,他先是沉默,濕潤的眼瞳先看看溫玥又看看我,最後不知怎麽生氣了,張口咬在我頸脖上,毫不留情。
當我不痛就能随便亂咬麽。
捂着脖子,我憋氣。
突然走到被溫柔抛下的我身邊,望了望我脖子上的深深咬痕,溫玥竟敢不知好歹地冷聲嘲諷:“你好像很高興?”
今天我心情不好,你還跑來觸我黴頭!
甩手,反瞪回去:“是啊,我高興得不得了!就你們姓溫的讓人高興!真是高興死我了!我從裏到外從上到下沒有一處不高興!”
沒想到我會朝他發脾氣,溫玥先是一愣,未等他說什麽,走在前頭的蕭北辰聽見聲音便折返回來,見我面容不善,他小心地問:“怎麽了?”
扣緊手指,我大步向前,頭也不回,剩着溫玥與一頭霧水的蕭北辰,當然,還有賭氣不理我的溫柔。
我這是招誰惹誰了,這些可惡的小子們,從一開始就沒讓我安生過。
相互無言宛如啞巴似的幾人順利進入南都泷城,本想懷着松氣的心情來到歸元幫總舵之後,發現入目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一個人都沒有。
杯盤狼藉,依然是離去那晚的景象,而怪異的是,我們分頭尋遍了整個總舵大大小小的廳堂房間,莫說那些中毒的武林高手,就連一個下人都見不到。
盡管是白晝,但四周寂靜得可怕。
出外詢問過往來的行人及周邊的商店、小販,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泷城總舵已經有近一個月無人出入,而對人員消失的事情,他們則表示毫不知情。于多方詢問無果之後,我們幾人只得重新返回空無一人的總舵。
想不出能把這麽多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消失而不讓其他人知道的方法,我并不相信什麽神仙怪力,只是很疑惑,因為就連當晚死去的吳碾的屍首也不見蹤影,對于這,我暫時還道不出所以然。
關于機關暗道我也是有想過,可盡管蕭北辰和溫玥在總舵內怎麽尋找,也沒找到可以藏匿這麽多人的暗道。再說,就算有機關暗道藏身,怎麽也得留下一兩個人放風,否則他們如何知道我們尋來解藥解毒?
保持樂觀态度,我權當他們統統藏匿起來,所以帶着溫玥三人在總舵守了三天三夜,然而,事實并非我想象的那麽樂觀,距離一個月期限只剩五天,而人影卻未曾見到半個。
看來,已經可以完全排除他們自己藏匿的可能。
然而,如果說那些人不幸遇害,且不說現場卻未留半點血腥痕跡,設想真的要殺了人,誰又會這麽大費周章的将這麽多屍體移走?難道害怕官府追究?
笑話。
會做這種事的人,又豈是官府能追究得了的,何況官府素來與江湖幫派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若無利益沖突,是根本不會理會這些幫派鬥争的。
“你是說,有人帶走了燕信他們?”蕭北辰滿臉的不解,“可是問過所有人,都說沒看到有人在歸元幫出沒啊?”
思索一番,溫玥淡定着眉,望着我:“你的意思是……有人趁夜帶走了他們?”
點頭。
小販商旅開市的時間只在白晝,若想掩人耳目,必定得是趁夜行事,而若要分批行事,雖說不是不可能,但我很快便否定了這個猜想,因為遺留下來的人絕對不會不尋求救援,起碼也不會一聲不吭。更何況,“千山負雪”雖然歹毒,卻并非廢人武功之藥,在高手如雲的歸元幫,若是有人想運功逃離,也并非做不到。
但是,似乎無人得以離去。
由蕭北辰轉述而大致了解诶前因後果的溫玥摸着下巴,他說:“除非那人很有勢力,不然絕無可能在一夜之間擄走這麽多人……”
這是自然。
倏地環視一周,自我第一次踏入泷城總舵,就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着自己,我知道那雙眼睛并非真實,而這抹強烈的感覺,倒像是……步入了一個局。
從前對此只是猜想,可如今面對着空空如也的偌大歸元幫總舵,這種猜想倒融合當日吳碾臨死前的囑咐,顯得尤為強烈。
他未說完的話,似乎也是在提醒着什麽。
若是按照這種猜想,那麽從一開始所有人都成為棋局的一員,包括我們,而那下棋之人早在暗處冷視着一切,洞悉所有,運籌帷幄的幕後之手,使得一切都按照其意志的既定軌道前行。
而從目的來看,如果說尋仇又未免太過牽強,畢竟樹大招風,天下第一大幫的仇人定是多不勝數,卻難成如此氣候,可要說想吞了歸元幫,好像又沒這麽簡單,要是有這個實力,何用将歸元幫數衆藏匿起來。
總覺得,那只幕後黑手在等待着什麽。
毫無頭緒的情況下,也只能就近尋找線索,而頭一個入我腦海的就是現在自诩為公孫惠的他。
論實力,他絕對有這個可能,而且,單憑他頂着一張假面具出現在歸元幫,就足以令人生疑。
可我不明白,若猜想成立,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凡事得有動機,就好像線必須穿過針孔才能縫補衣衫,如果找不出動機,便難以尋到方向下手追查。
擡頭想了想,反正現在幹坐着也無濟于事,倒不如死馬當活馬醫,親自去查探查探也未嘗不可。
盡管我對他還是有些心悸,可時間緊迫,已經由不得我們停留,期限只剩五天。五天之內尋不到他們,不用等他人動手,那些人中毒之人都會死。
聞言,蕭北辰黑了臉色,嚴肅而認真的站起來,他用力地點頭說道:“那就不要磨蹭,人命關天,我不希望他們死。”
真是善良的臭小鬼。
回首望着溫玥,雖說不肯定他會不會幫忙,但若有溫玥相助的話,總好過臭小鬼單槍匹馬闖龍潭的好。
溫玥面對我的目光,冷笑一聲:“浪費時間。”
果然麽。
心中不免暗暗嘆氣,他還真是見死不救,除了身為鬼的我,如今只留着蕭北辰一人,我還真有點擔心。
正當我躊躇之時,轉身背對我,溫玥的聲音有些不耐煩:“磨蹭什麽,難道還要人等你不成?!”
大喜,快步上前,不想溫柔那傻小子竟跟在我們身後,我折回他跟前,輕輕地說:“溫柔乖,不要亂跑,留在這裏等我們,知不知道?”
倔強地搖頭,溫柔看樣子還是有些生氣,死活不跟我說一句話,我無奈望向冷臉的溫玥,他倒轉身,不痛不癢地說:“他愛跟不跟。”
怎麽說溫柔也是你的侄子,你怎可以如此冷漠?!
得到準許,溫柔更是不理我的勸阻,一個勁兒的跟上來,這時我突然發現,溫柔雖說癡症與之前無異,但武功卻是漸漸恢複了不少,腳步輕盈,身手矯捷,根本不似一個失去心智的人的模樣。怪不得溫玥如此放心,還真當他冷血無情了。
距泷城五裏之外,便是之前蕭北辰與我曾經去過的,堪比鳳京的南都名築,公孫惠的“如徯山莊”。
美景依然,只不過此次前來并非為了看景,偷偷潛入山莊,忽然發現莊內亦是安靜非常,偶爾經過幾個下人也是抿嘴不語,眼神呆滞的模樣。
以為不會被人發現,結果行至幾步,突然一陣猛力直面襲來,迅如雷電,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的下人模樣的人擡手狠狠掐住我的脖子,下了死勁,若不是我早已死去,怕頸子裏的骨頭都要完全碎掉。
第一個沖過來的溫柔一把從身後扣住那人的脖子,絕無猶豫地狠勁一扭,那個呆滞眼神的下人立即歪頭死去,而他就連死也是悄無聲息,半點痛苦□□都沒發出。見狀,蕭北辰原本疑惑的眼神變得愈加困惑。
故技重施麽。
一個武功如此高強的下人,以及迷離空洞的眼神,像極了當初被尚君控制的溫柔。
可以感覺到溫玥在皺眉,他望着整個怪異的山莊,狠狠握緊雙手,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暫緩情緒,莫要激動。
盯着早已斷氣的屍體,我自然明白這人是怎麽回事,作為第一個服用那種藥物的人,我很清楚空洞的大腦完全不能判斷事物時,唯有任聽一人指令,仿若行屍走肉一般,思想停滞不前。
不過,最令我驚訝的,并不是這些行屍走肉們,而是一擊便成功掐斷那人喉嚨的溫柔,他出手的迅猛完全超乎我想象,而方才我被掐住後,不經意間看見沖過來的他眼神中流露的那股充滿恨意的強烈陰寒之氣,更是令我詫異。
“臨臨……”摸着我被掐住的脖子,扣我在懷的溫柔着急的竟快哭出來。
剛才還這麽狠,怎麽突然又變回癡傻的模樣了呢?
拍拍他的背,我小聲地說:“我沒事,不要擔心。”
身為鬼,我的身體固然脆弱,但也不是這麽容易摧毀的……
這下溫柔倒是與我寸步不離了,他吸吸鼻子,保持着萬分戒備,生怕又有誰來突襲我,見他這努力樣子,我不禁沖他會心一笑。
将近于整個山莊晃了一圈,仍未尋到公孫惠,我開始懷疑他是否停留在這裏,正當我如此想着,事情卻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兩名同樣目光呆滞的下人倏忽一下出現在我們眼前,戒備的三人毫不猶豫擺出陣勢要大幹一場,而那兩人卻直立着身體,毫無攻擊意味,反而恭敬有禮地說:“主人邀請諸位到花園一聚。”
溫玥皺眉。
蕭北辰望着我,我淡淡一笑,上前一步:“既然是公孫公子盛意邀請,我們又豈有拒絕之理?”
也好,反正到處找不到你人。
盡管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可俗話說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我們也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有時候直面危險獲得的收獲會更多。
未到花園,便遠遠望見那個側身倚靠在竹藤椅子上的黑衣男人,獨自斟酌的他依然戴着那張普通至極的假面具,有意的,他的目光盡數落在我身上,讓我靈魂不由戰栗,仿佛侵入冰冷的雪水之中。
定神,靜氣。
大膽接住他的視線,彎翹嘴角,示意他我并不懼怕,而他注意到我的表情,以一種更加怪異的眼神直直盯着逐漸靠近的我。
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既然毫無頭緒,不如親自問他,至少我清楚他不會對我說謊,也絕對不會告訴我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