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番外二 堂溪靖x小豆子(一)

第63章 番外二 堂溪靖x小豆子(一)

乾元十一年, 堂溪靖被關在宗人府的第十年。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太監死了,死得很突然。

最開始只是一場誰也沒有在意的風寒。

卻沒想到他竟會就這麽卧床不起,自己一個人安靜地死在了一個冬夜。

堂溪靖是在第二日發現的他的屍體。

因為醒來時沒有在窗外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

于是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走進了小太監住的柴房。

小太監縮在一堆木柴上, 這麽冷的天, 他只蓋了一層薄薄的棉絮。

宗人府見慣了死人, 很快便将他擡了出去。

堂溪澗不用想便知道他會被擡到哪裏。

他不過是宮裏最卑賤的太監,破席子一卷, 然後随便扔到亂葬崗去。

冬日裏野貓野狗找不到吃食,因此他們的屍體很快便會被分食幹淨。

這是宮裏很多太監最後的結局,并不稀奇。

小太監的死沒什麽特別的,就像是冬日裏落了一場雪,後來太陽出來了,雪化了, 便什麽都沒了。

他在這個世上好像沒留下任何痕跡,除了院子裏那一片綠油油的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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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那片菜地便因為無人照料而變得一片狼藉。

再後來一場大雪徹底蓋住了那片菜地, 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似乎抹去了那個小太監存在過的最後一絲痕跡。

堂溪靖坐在屋裏靜靜地望着窗外, 他的屋子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并沒有比小太監住的柴房好到哪裏去。

冬日裏沒有炭火, 然而奇怪的是他卻并不覺得冷。

又或者自從那日看到小太監的屍體, 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意便再也沒有從他身上離去。

沒什麽好在意的,堂溪靖想。

不過是死了一個小太監。

不過是……一個小太監而已。

這樣籍籍無名的太監在宮中實在是太多,多到他甚至懶得去多看他們一眼。

但從前在宮中他待人溫和, 素有賢名, 因此哪怕對于這些卑賤之人, 他也從沒刻意刁難過。

所以從前刻意往他面前湊的人很多, 有的想留在景陽宮當值,有的是想留在他身邊當娈寵。

呵,娈寵。

哪怕他母家敗落,也不是這些人可以肖想的。

他是皇子,自出生便與別人不同。

因此那些太監在他眼中都只有一張臉,讨好谄媚,卑賤不堪。

可哪怕這樣,堂溪靖還是會對他們露出笑臉。

不,應該說他對每一個人都會露出笑臉。

從前堂溪靖想,為何龍生九子,卻會各有不同?

後來在宮中這麽多年他終于明白。

因為每個龍子的母親不同。

後宮之中,母憑子貴,可同樣,子也憑母貴。

他的母妃是陳家的遠親,門第不如穎妃,因此一開始位分并不高。

是穎妃處處擡舉,加上生了皇子才勉強被擡到妃位。

然而他外祖家并沒有因為她的母親成為皇妃而飛黃騰達,反而牽涉黨争,更加一發不可收拾地敗落了下去。

他的母妃緊緊依附穎妃才沒有被牽連,保住了他們母子的命。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冬夜,母親去了穎妃宮裏整整一日,很晚才回來。

一回來便抱住了他,外面不知是不是下了雪,她身上浸染滿了涼意。

因為被抱得太緊,那絲涼意很快便也鑽進了他的身體。

“母妃?”頭上好像落了一滴水,他想擡起頭,卻被母親按了下去。

“沒事,讓母妃抱抱就好,靖兒,母妃只有你了。”

堂溪靖不明白母親為什麽會這麽傷心,但猜測到可能是和穎娘娘有關。

穎娘娘是他見過最貌美的女人,只是脾氣不好,對母親總是冷言冷語。

三哥随了她的脾氣也喜歡欺負自己,因此堂溪靖并不喜歡去她的宮裏。

然而母親卻偏日日都帶着他去。

他讨厭看到母親在穎妃面前低三下四的樣子。

他們不也是主子嗎?為何還要這樣卑微?

然而母親卻說,在這皇宮裏,第一要學會的便是忍。

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可不是已經習慣了忍耐?今夜又為何這樣傷心?

“靖兒,母妃只有你了,你要争氣。”

堂溪澗不知道怎樣做才是争氣,但很快母妃就告訴他答案,“好好跟着你三哥,為你三哥做事。”

在這偌大的皇宮中,除了他的父皇,每個人都要看人眼色行事。

哪怕他是皇子,也要依附于比他更加尊貴的皇子。

這是母親教他的第二件事。

他的三哥張狂跋扈,眼高于頂,他很努力才擠到了他的身邊,成了他最信任的兄弟。

為他出謀劃策,忍受着他的脾氣。

有時堂溪瑜也會覺得自己過火,卻抹不下臉道歉,只是看着他小小年紀便古井無波的眸子問道:“你怎麽不生氣?”

堂溪靖聞言望着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南書房,父皇心血來潮考問他們的功課。

他明明答得最好,然而父皇卻只摸了摸三哥和太子的頭,欣慰道:“有進步,吾兒聰穎。”

而父皇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落在他身上一眼。

想到這兒,堂溪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雖然看不見,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笑着的。

在堂溪瑜身上呆了太多年,他漸漸也只會笑了。

他跟着三哥的日子久了,父皇也終于會多看他幾眼。

甚至有時還會誇獎他幾句,在三哥犯錯鬧脾氣的時候。

“看看靖兒,穩重踏實,你怎麽總是這麽毛躁?”

“靖兒日日跟在你身前,你怎麽就不能學學他的好脾氣。”

“看看你這個狗脾氣,比不得半點靖兒。”

“……”

只是雖然嘴上誇贊着他,可眼睛看向的卻是堂溪瑜。

愛與不愛,真的是很明顯的一件事。

他跟在三哥身後很多年,做他的影子,做他的謀士。

只是就和母親對穎妃只有表面忠誠一樣,他也厭惡極了堂溪瑜。

所以堂溪瑜越是急躁刻薄,他便越是溫柔冷靜,和他形成鮮明對比,努力搏一個“賢名”。

多可笑,這竟是他唯一能夠和堂溪瑜争奪的東西。

一個……好脾氣。

直到堂溪瑜想要奪嫡。

這麽多年的朝夕相伴,堂溪瑜對他很是放心,對他絲毫不避諱自己想要奪嫡的心意,甚至要他為自己出謀劃策。

那夜堂溪靖望着燈下他一臉興奮的模樣。

心中突然升起一陣冷意。

既然他都可以,那麽我為什麽不可以?

難道他和母親一生都要這樣,到死都要仰人鼻息?

于是他答應了下來。

他幫堂溪瑜做過許多髒事,給他們那個從小便不受待見的六弟下過毒,也差點毀了餘太師的一世英名。

這讓堂溪瑜徹底對他放心。

直到他母親脫簪戴罪,供出了當年的事,徹底給了他們母子致命一擊。

他的父皇有很多兒子,但如今個個凋落,堂溪靖本以為總該輪到他了。

卻沒想到堂溪澗會那麽大膽,竟直接圍宮反了。

他從來沒怎麽放在過眼裏的六弟最終登上了皇位,這确實是他從未想過的結局。

但成王敗寇,再不甘心,他也沒有了翻身之地。

他在宮中準備等死。

當年雖然那些害他的事明面上都是堂溪瑜幹的,但堂溪澗肯定知道背後其實都是他出的主意。

他這個六弟待誰都不親,唯獨對那個外臣格外尊敬。

他當年那樣暗害餘至,堂溪澗定然不會留他的命。

宮裏的人都是人精,因此堂溪澗登基以來,景陽宮的太監宮女各自托找門路,紛紛逃離保命。

但事到如今,堂溪靖也無暇在意。

只有一個小太監端着飯菜,勸他照顧好自己。

堂溪靖擡起頭,面前是一張頗為俊俏的臉。

堂溪靖對他沒什麽印象,本不想理會,但事到如今,除了面前的小太監,似乎也沒人可以再說說話了。

“你怎麽不走?”堂溪靖問他。

“我想陪着殿下。”

堂溪靖聞言望了他許久,不由輕嗤了一下。

他并不相信小太監的話,只覺得他是一個沒有看清局勢的傻子。

不會是覺得堂溪澗會放過他,所以趁着別人都跑的時候趕緊表表忠心,等一切過去了,自己便會提拔他?

堂溪澗心中譏諷,面上卻還是像從前一樣露出一個笑來。

“你叫什麽名字?”

“小豆子。”

“好,我會記住你的名字。”

他是騙那個小太監的,他根本不會去記一個太監的名字。

這只是他慣用的伎倆,只要對那些卑賤之人笑一笑,溫和一些。

他們便會對你感激涕零。

明明你什麽也沒做,卻能收獲一片感激。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事到如今還要再使這樣的伎倆。

大概是面具戴久了,習慣了吧。

然而不知為何,堂溪澗竟沒殺他,只是将他逐出郢都,再不許回去。

堂溪靖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留自己一條命?但很快便明白了。

堂溪澗要的不是殺了他,而是誅心。

他是皇子,是龍裔,就算在宮中要依附他人,也要比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要尊貴。

然而堂溪澗卻将他逐出郢都,貶為庶人。

那他和那些庶民又有什麽區別?

堂溪靖站在郢都外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懼。

他是皇子,他和這些人不同,他不能就此湮沒于塵埃裏。

“殿……”旁邊有人在叫他,然而剛喊了一個字便意識到了不對,連忙住了口,重新換了一個稱謂,“不是,公子,我們去哪裏?”

堂溪靖這才回過神來,第二次審視了面前的小太監。

聽說當初堂溪澗貶他為庶人時,他自請要和自己一起出宮。

堂溪靖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多年的爾虞我詐,他并不相信小太監毫無目的。

或許是堂溪澗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也不一定。

“不知道。”堂溪靖難得冷淡道,“随便走吧。”

天地浩大,他确實不知道該去哪兒,但也并不甘心真的就這樣一輩子。

只是這些沒必要讓一個小太監知道。

他也不需要一個人時刻監視自己。

因此沒走多久,堂溪靖便借口支開了他,然後悄悄躲到了暗處。

小太監很快回來,然而并沒有看見他的身影,手裏捧着他剛才讓買的東西,就這麽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堂溪靖本以為他很快便會發現是自己甩掉了他,然後獨自回郢都複命。

然而那小太監卻傻傻愣愣,竟就這麽一直站在那裏等他。

堂溪靖以為小太監還在和他演戲,卻沒想到他竟就這麽在那裏站了三天,直到餓暈了過去。

堂溪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麽要救他?

明明已經甩開的包袱,為什麽還要再撿回去?

堂溪靖找了一家客棧,又要了碗粥給他喂了進去。

小太監很快便醒了過來,看見他的那一瞬間,眼睛瞬間亮了起來,“殿下……”

“我已經不是殿下了。”

小太監聞言一愣,似乎這才反應了過來,連忙閉上了嘴巴。

堂溪靖第一次覺得這樣看不懂一個人,正想問問他究竟為什麽要這樣執着地跟着自己?

然而胳膊卻突然一沉。

堂溪靖低頭,然後就見小太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像是在安慰他。

“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殿下。”

宮中的每一個人都戴着面具,因此堂溪靖無法分辨他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只是由他跟着自己。

日久見人心,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終有一日可以辨明。

但他沒想到小太監會跟他那麽久。

從郢都一直跟到西北。

進入吐落地界的時候他似乎明白了自己想要幹什麽,第一次停下腳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不願意跟着就滾。”堂溪靖冷冷地說道,然後自己擡步向前走去。

然而這次身後卻許久都沒有傳來那道熟悉的腳步聲。

明明他先丢下的狠話,然而堂溪靖也不知為何,自己卻有些先慌了。

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像是在等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于重新聽見了那道熟悉的腳步聲。

堂溪靖心中一松,小太監終究還是跟上來了。

然而等他轉過頭時,卻發現小太監哭了。

“你哭什麽?”堂溪靖問道。

小太監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只是抱緊包裹跟上了他。

堂溪靖終究沒有多問,他何必在意一個太監在想什麽?

堂溪靖知道這一仗其實勝算并不大,但他如今似乎也沒什麽可輸的了。

最壞的結局也不過是落到堂溪澗手裏,然後被他殺了。

但他寧可這樣死去,也不要作為庶人活一輩子。

但他沒想到堂溪澗會以母妃要挾他。

兩軍對陣之時,堂溪靖望着不遠處的堂溪澗和母妃。

一點點握緊了手中的箭。

難怪當年只将他一人逐出郢都,堂溪澗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會有今日,所以早早等着他?

堂溪靖看向不遠處的母妃,母妃也同樣正望着他,眼中滿是悲涼。

他們都明白,無論是勝是敗,她都活不過今日。

堂溪靖閉上眼睛,腦海中響起母妃曾經教過他的話。

“在這皇宮之中要想活得漂亮,除了忍,還要要學會的便是狠。”

手指微不可查地開始顫抖,但他還是拿起弓箭,對準了自己的母親。

殘陽如血,射出的箭在空中劃過一道殘影,再不可挽回,一道血花綻開,他就這樣親手殺了他的母親。

“殺!”

堂溪靖怒聲喊道,第一個提刀上前,就算死了又如何?他已經沒什麽可失去的了。

可行軍打仗不是懷着滿腔怒意就能贏的。

他再次輸給了堂溪澗。

堂溪澗将他生擒時堂溪靖以為自己今日必死無疑,于是冷笑道:“想怎麽殺了我?淩遲還是五馬分屍?還是要我嘗遍所有酷刑再死?”

然而堂溪澗卻已經只是神色複雜地望着他,“你是不是以為你無論今日輸贏,我都會殺掉景太妃?”

堂溪靖聞言面色一變,好像猜到了他接下來的話。

果然,很快便聽堂溪澗繼續說道:“錯了,我不會殺她,也不會殺你,五哥,我要你日日活在悔恨裏。”

堂溪靖望着他,面前的青年帝王不知何時已和他從前印象中那個沉默的少年完全不同。

他不殺人,卻會誅心。

-

堂溪靖被關進了宗人府,和他一起的還有那個小太監。

堂溪靖擡起頭,第三次認真看起了面前的少年。

小太監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難過,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的衣袖,眼眶也跟着紅了,“殿下……”

堂溪靖想要擠出一個笑,然而卻只覺得整個人被從裏到外掏空殆盡,再也沒了虛與委蛇的力氣。

“為什麽還跟着我?我不可能再翻身了。”

小太監搖了搖頭,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望着他。

“你是……傻子嗎?”堂溪靖道。

小太監聞言慘然一笑,“是吧。”

-

雖然還活着,但堂溪靖卻覺得自己似乎早就死了,死在少時主動攀附堂溪瑜時,死在堂溪澗登基那一日,死在去西北的路上,死在夕陽如血的戰場上,死在對着親生母親拉開弓箭那一刻。

似乎那日的弓箭射死的不僅是母妃,還有他自己。

如今的他,不過徒留一具軀殼而已。

他拖着這副軀殼茍延殘喘,熬過一日又一日。

宗人府的天似乎一直都是冷的,只有那個小太監是一抹亮色。

堂溪靖不明白他為什麽依舊可以每日那麽開心?

明明住的地方四面漏風,吃的是殘羹剩飯,日日膽戰心驚。

然而那小太監卻總是笑着,想盡辦法為他弄來各種東西,甚至在院中開辟了一塊菜地。

“殿下,這樣我們就有菜吃了。”

堂溪靖沒有回答,只是問道:“為什麽?”

這個問題他問了無數次,然而小太監一次都沒有回答過。

直到這次,他才終于擡起眼眸,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眼神像是忐忑,卻又充滿憧憬。

“殿下或許已經忘了……”

“什麽?”

“從前奴才在景陽宮當差時,奉命給三殿下送東西,結果不小心把東西打碎了,三殿下氣得要殺了奴才,奴才吓得直哭,然後……”

小太監說到這兒,像是回憶起了什麽幸福的事,眼中透着幾分羞赧,“您不僅勸下了三皇子,還把奴才扶了起來,安慰奴才別哭了。”

“但那個時候奴才太害怕了,眼淚怎麽也止不住,然後您從旁邊拿了一塊糕點給奴才,讓奴才快走,不然三殿下生起氣來,您也攔不住。”

堂溪靖聽得直愣,他完全不記得這件事。

又或者說是當年他習慣了在三哥身邊扮好人,這樣事發生過太多,多到他已經記不清了。

怎麽會是這麽可笑的理由?

堂溪靖有些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只是因為這麽一件于他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能無怨無悔地陪他這麽久嗎?

真是……傻透了。

他對很多人都這麽好過,卻只碰到過這一個傻子。

如今的堂溪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溫文爾雅的五皇子。

因此堂溪靖想要出口譏諷,讓他早點清醒。

然而不知為何,只是對上他的眼睛,那些話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事到如今,只有小太監還會用這樣的目光看他。

可後來,小太監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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