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銀河

第49章 銀河

——如果曹雯的話不假,自己的記憶也沒有出錯,關越想,那見到劉阿姨最後一面的就是江堯。

當年那則廣告牌事故來得突然,他們這些不在現場的人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自然也無法第一時間得知發生了什麽,後來見了新聞,才知道是旁邊居民樓上有人在家中開設學生補習;本就是沒有營業執照的違規行為,這家又私自在鐵窗外挂了招牌,巨大的招牌常年沒人看管,終于出了事,從六層樓落下,當場砸中了劉阿姨。

這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又因為砸中的恰好是劉阿姨這種家裏情況特殊的無辜路人,更是讓民衆都覺得可惜,還因此讓龍青陷入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整改,叫停了許多資質不合格的補習班。

後來又發生了什麽關越就不太清楚了,他那時因為這個意外,整個人精神都十分恍惚,只記得關弘秋難得做了件好事,将這個原本不應該發生的事故責任給追究到了底,至于得到的賠償,則一分不剩地全給了劉阿姨老家那個幫襯過她很多的村長。

村長是個大好人,劉阿姨還在世時總是念叨起這一家,說對方家裏有個天生低智的兒子,因為給兒子看病一家窮得叮當響,但當時她小兒子離世的時候,硬是給了她不少錢,才讓她能好好地把最後一個親人給安葬。

江堯那時候應該也又私下裏補貼了不少,因為後來他再聽說這位村長的事,就是對方帶着兒子去了首都看病,主治醫生是這領域的頂尖專家,想也知道是誰在背後出了力。

這些事情關越都是知道的,也一直以為自己了解事情的全貌,但現在看來遠非如此:

那時劉阿姨被砸中的照片視頻因為太過血腥暴力很快被大規模下架,他也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從沒點進去看過,只偶然間看到網上有自稱目擊者的人說當時劉阿姨被砸中之後就是出氣多進氣少的狀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回天乏術,後來盡力搶救,也确實沒能挽回。

加上曹雯因為處理現場并沒第一時間跟着一起去醫院,那江堯就相當于是臨別送終的唯一一人,而劉阿姨和江堯共處的時間裏幾乎全有他的參與,就算偶爾不在,後面這兩人也多半會複述給他聽,縱觀三人相處過程,只有這個時刻是他不在身邊、後面也沒人再來和他共享的,如果劉阿姨有什麽囑托,那也只有這個時候的江堯知道,而他不知道。

他幾乎百分百可以确定江堯和劉阿姨一起瞞了他什麽——或者只有江堯,但卻想不通原因:如果說江堯不告訴他自己曾目睹那場事故的原因是怕他感覺到壓力和肆意妄為的愧疚,那一句話也不講,甚至說不定裏頭還有什麽劉阿姨留給他的遺言,連這些也不說,又是為了什麽?

他抓着江堯的那只手已經舉得有點酸,過了會兒,終于頹然地放下,不指望再聽到答案,但江堯忽然在這時開口:“劉阿姨說……讓我一定要對你好,以後無論遇到什麽,都得護佑你快快樂樂地平安長大。”

其實原話并非如此,江堯垂下眼,視線落在兩人相同款式的婚戒上,來自過去的人仿佛仍在無盡的虛空中沉默注視着他,讓他略顯狼狽地移開了視線,一時竟不敢再看一眼。

他睫毛劇烈地震顫着,漂亮的白色北歐風沙發在幻視裏好像又變成當年救護車上那張血跡星星點點的急救床,在一路的尖銳鳴叫聲中呼嘯着奔入遠處地平線下的黃昏。

那時他滿手是血,毫無形象地跌跪在床邊涕泗橫流,床上人的生機在他眼前一點點流失消散,他徒勞無功地想要抓住,卻只抓到另一只冰涼的布滿血跡的手掌;已經合上眼很久的人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用那只冰冷的手牽住他,嘴唇張合,他流着眼淚俯下身,聽見那人講:“告訴……小越,別難過。”

“情況比剛才好了!”一直監視着她生命體征的急救醫生驚喜叫道,轉頭催促他說,“這位先生,快多和您的阿姨講一些話,說什麽都可以,只要別讓她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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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什麽都說不出,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那句“別難過”令他的淚流得愈發洶湧,他張口——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在胡言亂語一些什麽,大概盡是些無意義的哀求和颠三倒四的從前,然後他看見躺在病床上的人虛弱地笑了一下,又對他說:“好孩子,你也……別為我傷心。”

“阿姨,”他哽咽地講,“你要是走了,就真的沒人再把我當小孩子了,你不能走。”

江堯是在後來的很久才發現,這句話比起挽留、其實更像是對他這短短二十多年人生的概括,他一生得到的愛都是有條件的,和他交易情感的人把他當成能控制企業的棋子、可靠的兄弟,又或者是無所不能的哥哥,人人都覺得他生來就是如此可靠沉穩,甚至到最後,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卸下這身沉重的裝扮,以為他這樣的人天生就該無法稱心合意,時時刻刻須得謹言慎行。

可人總是要先做回自己,然後才能大大方方地去愛別人,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最重要的那一個前提他做不到,他的愛才如此畏縮,才不配得到關越的回應。

但毫無疑問,和關越一起待在那座只有對方和劉阿姨的房子裏的時候,是他一生中最接近本我的時候,他在那裏和關越打一下午的游戲、喝水果茶的時候會挑剔地吐出最上面的薄荷葉;在那裏他無論怎麽樣都不會受到責怪,即使他和關越有着在外人眼裏看來如同銀河一樣的年齡差,但在年逾五十的劉阿姨的眼中也都是好孩子,幾歲而已,沒什麽分別。

劉阿姨是唯一一個将彼時已經在江氏小有成就的江總當成年輕小孩的長輩,但在這個生死難料的關頭,他看着病床上女人飽經滄桑的臉,忽然意識到連這份愛也是有條件的,他當然可以在劉阿姨面前當一個任性天真的年輕人,但前提條件是比他更年輕更需要照顧的關越仍舊有人庇護;以往劉阿姨承擔了這個角色,但現在她無法再陪伴關越繼續走下去,這個角色需要人接替,于是他不能再當劉阿姨的小孩。

病床上劉阿姨的眼睛又緩緩阖上,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對不起,小江,阿姨答應你的事……沒做到。”

劉阿姨答應他只要自己活在這世上一天,就會讓關越幸福平安地長大,那時候他們都把承諾當成永遠,卻沒想到它破碎得這麽快、又這麽早。

“阿姨,您別這麽說。”他已經哭不出一滴淚,眼淚和手上的血跡一同幹涸,“您一定會好起來的,您還說要看着小越戀愛結婚,然後給他包一個大大的紅包,這些您還記得嗎?”

“結婚……”

劉阿姨喃喃,忽然像抓住什麽救命稻草,用力睜開眼,回光返照似的死死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江堯,你比小越大幾歲,你答應阿姨,看在、看在阿姨也算和你相處了這麽久的份上,你一定要對小越好,無論以後發生了什麽,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像現在一樣,做他最靠得住的大哥,好不好?”

他沉默了幾秒,輕輕回握:“好。”

“你要看着他…好好地長大,然後結婚生子,阿姨恐怕是……看不見了,你替我看看,未來嫁給小越的那個姑娘,長什麽樣子。”

他沉默了更久,還是答:“……好。”

劉阿姨臉上流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她的手悄無聲息地從他手裏滑落下去:“你是……做哥哥的嘛……”

救護車終于在醫院門口停下,訓練有素的醫護人員擡着劉阿姨的擔架向手術室裏沖,他跟在後面一路小跑,聽見什麽東西“叮”的一聲響,下意識回頭望去:一個形狀漂亮的陶瓷人偶靜靜躺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認出那是關越去年旅行回來送給劉阿姨的禮物,三個小小的人偶,關越親手捏的,分別是他們三人的臉,他也有一個。

他走過去,低着頭慢慢地撿地上的碎片,人偶下還壓了一張三人合照,似乎是從劉阿姨的兜裏滑落出來的,照片上關越笑容燦爛,他則在旁邊舉着一個壞了的玩具模型,表情十分無奈;劉阿姨端着盤水果站在最後面,拘謹地望向鏡頭抿着唇微笑。

照片被摔落的人偶碎片劃傷,上面劉阿姨的臉刻下一道很深的印痕,原本拘謹溫和的微笑變得猙獰模糊;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恍惚間又聽見一聲清脆的響,從他心頭發出,周圍人來人往,只有他聽得見,也只有他知道那是什麽。

——是樂園關閉前的催客鈴,是烏托邦即将破散的鐘聲,三人的淨土消亡彌散,遠方飄來最後一曲離別的挽歌。

他耳邊回響起劉阿姨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諸多渴求往後皆成幻夢,江堯将要成為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碎片悉數被他收進口袋,他握緊那張被刮花的照片,大步朝醫院裏走去,他想:隔了七歲,原來也沒他想得那麽短。

原來有這麽長。

作者有話說:

劉阿姨的臨終遺言也寫了好幾版,第一版寫的是她讓江堯給關越帶話,不要把感情寄托在任何人身上,因為寄托的結果就是失望,劉阿姨兒子死在高考後第一天,女兒死在監獄裏,丈夫工地出事,最後她自己也因為意外離開人世,她不希望關越吃她吃過的苦。

但我一想她對關越這麽好實際上也是一種情感寄托,這麽說站不住腳,于是這版我删掉了。

第二版主要改在倒數第十三段,最開始劉阿姨說的是:江總,您比小越大幾歲,您能不能答應我,看在我也算和您有些交情的份上,對小越好點,無論以後發生了什麽,就算我不在了,也像現在一樣,做他最靠得住的大哥?

寫完我就覺得對江堯太殘忍了,真的下不去這個手,所以又删了。

改天給大家看看廢稿!廢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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