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在現實與岑谙有印象的夢中,這是他和應筵兩年來第一次接吻。
攏緊的大衣就像應筵為他上的一把鎖,身後是堅硬的車身,他逃脫不得,僵直着接下了應筵落在他鼻梁的吻。
他驀地擡眼瞪向對方,應筵擎等着他這個反應,下一秒便低頭觸上了他的嘴唇。
岑谙不知該如何描述這個突如其來的吻,他曾設想過許許多多與應筵接吻的場景,或是在欲望噴薄的前奏,或是在事後的片刻溫存,或是在不受性支配的日常的情不自禁中。
然而一次都沒發生過。
此時唇舌相磨,應筵溫柔得讓岑谙恍覺他并未向應筵提出過分手,他們一直合襯相愛,而今天不過是應筵等他下班後所給予的想念的示意。
應筵的舌尖正準備探進來時,岑谙失去重心踉跄了一步,後背重重地砸上冰冷的車身。
大腦霎時清醒,岑谙意識到這個吻對他來說相比起如願以償,倒不如說是得而複失,它切切實實地發生了,但它沒有存在的意義。
岑谙別開臉,靠着車子以尋求精神上的支撐:“應老師,我們已經分手了。”
應筵盯着他的眼睛:“你确定你想好了嗎?”
岑谙遙望着遠處的某個點,不知是不是黑夜太濃稠,他感覺眼前的事物都變得無比模糊:“對。”
應筵又問:“那你哭什麽。”
眼眶裏的灼熱根本收不住。
在感應到臉上淌過濕意的同時,岑谙身子一偏,想要尋找豁口逃走,不出意外再次被應筵拽了回去。
車廂內殘留的暖氣在門開的一瞬間就被鑽進的寒風吹散了,岑谙被應筵塞進車子後排,随即眼前一暗,是應筵扶着車門傾身遮擋了外側僅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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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确認,應筵逼視着被籠罩于自己身影內的beta,試圖在那雙濕潤的眼睛尋找真實的答案:“你舍得嗎?”
岑谙扣着座椅,很努力才沒讓自己重現白天的狀态:“我不想談了。”
應筵道:“我沒同意分手。”
岑谙透過滿目淚霧看了他一眼,歪身正欲鑽出車子,只是右腳剛踩實地面,應筵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岑谙,是我舍不得。”
跟四下嚴寒不同,扣在岑谙手腕上的掌心是溫熱的,可這股溫度只堪堪停留在那一圈皮膚上,并沒傳達到胸腔處。
岑谙無神地望着他,懷疑說這句話的應筵與那個平常每次做完就趕他走的alpha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他笑了一聲:“應老師,如果你真的舍不得,就不會在出差的前一天眼睜睜看着我離開連一句挽留都不說,也不會在勃艮第的十多天裏一句音信都懶得給我。”
應筵的心口很突兀地抽動了一下,緊握岑谙的力道卻無絲毫松動:“那我現在把你堵在這裏又算什麽?”
“我沒那個精力去揣摩你了。”岑谙一咬牙撞開應筵,“上班時間偷懶被發現會被扣錢的,我先回去了。”
匆忙中應筵只來得及抓住岑谙的一片袖口,不過須臾那點兒布料就從指間抽離,從岑谙肩上滑落掉到地面的大衣随之制住了應筵向前的步伐。
顧不上撿起,應筵大步繞過車尾,沖頭也不回疾走進門廊的beta高聲:“岑谙,我等你下班。”
厚重的玻璃門在背後合上,岑谙立在門廳好半晌,才讓亂蹦的心緩緩歸位。
他擺正領結,左右看了看,又用手背抹了把嘴,仿佛這樣做就能抹掉他出去這短短幾分鐘裏發生的事。
回到大廳,卡座裏應筵喝過的杯子已經被別的侍應生收走了,環形吧臺後負責備酒的omega将放有八杯葡萄酒的托盤推過來,說:“C11桌的。”
C11正是臨窗的那個位置,岑谙記得那桌點單時就只來了一個客人,并且沒點這麽多,他端起托盤,問:“這是C11第幾輪了?”
“才第一輪。”備酒的壓低嗓音,“來了個棘手的,點單時就讓咱們随心上八杯小衆酒,什麽要求都沒提。”
在西下俱樂部,“棘手的”是員工之間的一種術語,岑谙心下了然。
離C11只有幾步之遙時,岑谙才發現這桌換了客人,此刻坐在桌後的這位年輕alpha相貌周正,見他走來便合起正翻閱的雜志,看似為端上的葡萄酒等了許久,平和的眼神卻沒半分不耐。
等岑谙放下最後一杯酒,alpha果然出聲叫住他:“方便陪我玩場盲品嗎?”
盲品是葡萄酒愛好者很常見的一種游戲,在事先了解部分酒款信息或全然不知的前提下對擺在面前的葡萄酒進行多方面品鑒,而這位alpha點單時沒下要求也沒給關鍵詞,說明并不打算事先了解酒款信息,采取的就是“全盲”的方式。
找人玩盲品的客人被俱樂部裏的員工稱為“棘手”,單純是因為侍應生只是侍應生,和正規取得認證的侍酒師或品酒師始終是存在差距的,通常客人不會關心這茬兒,只理所當然認為葡萄酒俱樂部的侍應生相應地會擁有一定的品鑒能力。
岑谙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場面,他吸了口氣,端起迎合的笑:“沒問題,我很樂意奉陪。”
Alpha也展顏一笑,從公文包裏抽出兩張白紙,沖對面的空座擡了下手掌:“坐。帶筆了嗎?”
岑谙邊坐下邊掏出馬甲兜裏的圓珠筆:“帶了。”
八杯顏色相近的葡萄酒在桌上一應排開,兩人面前各一份紙筆,alpha倒是會禮讓:“每人四杯吧,你先選。”
既然是小衆酒,哪杯都不會難度小,岑谙随便選了右數的四杯。
Alpha轉了下筆,終于開始刁難人:“猜品種年份産區這些太常見了,我們這次挑戰陳年潛力和市場價格。”
這種交流性質的游戲很耗時,岑谙不像其他侍應生那樣畏懼挑戰性,只怕耽誤下班時間,他悄摸看了眼手表,說:“好。”
盲品是一場對眼力、嗅覺和味覺的綜合考驗,岑谙在落筆記下第一杯葡萄酒的澄清度時就分了心,僅僅因為這種品酒的技能,最初也是應筵教他的。
曾經應筵很喜歡點他玩盲品,他那會兒剛來俱樂部兼職沒多久,跟所有新手侍應生一樣只磕磕巴巴說得出死記硬背的酒知識,不知自己屢屢在俱樂部的大老板面前鬧盡笑話,只以為對方也是半桶水,畢竟他說什麽,應筵都會輕笑着點頭。
在一起後應筵就不慣他了,細致又嚴格地給他糾錯,教他如何判斷酒款信息,還必須來個品鑒總結,不能局限在“好喝”或“味道一般”這樣的感受中。
而他在應筵的指引下總結的第一款酒是莎普蒂爾貝岚讴酒莊的滕幹紅。
岑谙熟練地傾斜酒杯觀察了下顏色,在紙上寫下這款他所熟悉的“深石榴紅”。
他不得不使勁握緊筆杆,才不至于暴露自己指尖的顫抖。
這場盲品持續了将近一個半鐘,兩張白紙布滿字跡,兩人的交談只多不少,最後alpha按鈴喊來一開始備酒的omega揭謎底,雙方的猜測都差不離十。
“挺厲害啊,”alpha滿眼贊賞,“考過資格證了?”
結束游戲,岑谙恢複侍應生的身份,起身将空酒杯收回托盤:“沒有,都是靠的瞎猜。”
“我之前來過幾次了,別的侍應生可沒你這本事。”alpha笑了笑,把兩張紙對折放回包裏,“不早了,有機會下次再來一場。”
岑谙沒把這話放心上,每天來俱樂部消費的會員那麽多,跟他說這話的人每個月能有好幾個,也不見得誰真的兌現了那句“有機會”。
搞完衛生更衣下班,岑谙喝了點酒,不打算騎車回去,邊下門廊邊低頭在叫車界面輸入地址。
深夜的快車不好叫,岑谙從屏幕移開眼,一擡頭,與行道樹下單手插着口袋正打電話的應筵直直對上了視線。
冷風掀動應筵的大衣下擺,一瞬間岑谙想的竟然是應筵有沒有提前開好車子裏的暖風,随即他醒悟過來他這種下意識的念頭很不好,正因為他總把應筵下一秒的行為與當年關聯,所以他後來才會一次次落空。
産業園這片區域到淩晨這個點就行車寥寥,岑谙握緊手機想要快步穿過馬路,才踩下路牙子,就被幾步追上來的應筵勾住了書包帶。
“怎麽這麽晚?”應筵用緩慢而又不容人反抗的動作把人往自己身前帶,“岑谙,你是不是以為遲一點出來,我就會沒耐心等你。”
岑谙剛才在陪客的過程中一遍遍克制着自己撥開窗簾朝外窺探的欲望,此時又閃躲着目光不肯相視,像是這樣做就能讓自己心硬:“員工幾點下班不是你點頭通過的規定嗎?”
應筵抓起岑谙戴表的手:“已經過十二點半了。”
“我陪客人玩盲品耽誤了時間。”岑谙沒掙開,急切地瞥向毫無動靜的叫車界面,“你是老板,你大可以進去看看我有沒有說謊。”
應筵的眼神陡然變得淩厲:“你跟別人玩盲品?”
“員工手冊上沒有禁止我做這件事。”岑谙掙得手臂發麻也沒甩開應筵的桎梏,他頭一回痛恨自己是個面對alpha的力量而毫無抗衡能力的羸弱beta,“你放開我……放開!”
舉在半空的手機發出連續的輕振,界面閃動的綠點顯示快車司機已接單,應筵不假思索奪下手機取消了訂單,直接将岑谙的手機揣進自己兜裏,然後松開了岑谙的手:“我送你回學校,或者你自己走回去,你選。”
岑谙的心劇烈地跳動着,他深深地看了應筵一眼,轉身邁出步子。
“岑谙!”應筵厲聲喊他。
岑谙迎着刺骨寒風回過臉,那些枝杈亂影在應筵的臉上滑動,夜色太暗,他分不清應筵快要溢出眼眸的種種情愫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才兩步的距離而已,才兩年的時間而已,可偏偏,他感覺曾經的應筵已經離他好遠。
難怪有人說不對等的感情是一場豪賭,岑谙輕聲問:“你願意扔掉那個抑制項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