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栖鳳樓是錦城最大的銷金窟,矗立在昀天宗山腳下的小鎮,背靠宗門賺得盆滿缽滿。
郁歲想要找的人就是栖鳳樓裏的花魁,人稱“碧玉”。
她和宋帆的糾葛很深。
郁歲本不想跟宋帆計較,但他欺負她院子裏的人就是不行。
秋意和夏夢也是老實,哪怕僅屬于她們的那點菜被毀得幹淨,也沒同郁歲哭訴,只道算了算了。
郁歲沒有那麽好的脾氣。
她推門往外走,兩個丫頭連忙問道:“姑娘要去哪裏?”
郁歲回眸:“青樓。”
秋意和夏夢面面相觑,又異口同聲道:“姑娘不要去那樣的地方。”
秋意說:“實在要去的話,也帶個人一起吧。”
郁歲想了想也有道理,她掃了眼賀蘭,少年正借着廊下的燈籠讀書,一派清和溫雅的樣子。
“你要去嗎?”她問。
賀蘭合上手中書卷,輕挑眉梢道:“卻之不恭。”
“只是不知郁姑娘為何帶上我?”
郁歲道:“我也是第一次去青樓,想找個人壯壯膽。”
Advertisement
賀蘭起身道:“那我陪你走一趟。”
……
去栖鳳樓要經過小鎮上的夜市,今日恰好是谷雨,街市比往常熱鬧許多,攤鋪林立,人來人往。
熱意和香氣撲面而來。
郁歲已經很久沒有趕過這樣的熱鬧,她的目光落在游行的花燈隊伍上,好幾次差點被人撞到。
身後的賀蘭見狀走上前,悄無聲息幫她阻隔人流,仿佛出自本能,等他反應過來時才微微懊惱。
賀蘭心裏已經有一個姑娘,他卻下意識對另一個姑娘溫柔。
他起初也想過,郁歲會不會就是他要找的人,可賀蘭依稀記得,腦海深處的女子不是郁歲的模樣,那女子也不叫郁歲,名字裏反而有個“妙”字。
賀蘭解釋不了自己的異樣,只能找個絕佳的借口:他是個天生的好人。
因為知道郁歲一路走來不易,他對她好些,只是可憐她。
他才不會喜歡她。
目光追随着花燈的少女根本不知道賀蘭所想,她眼裏只有火樹銀花,還要感慨一句:這很貴吧。
我要多看兩眼。
郁歲下意識搖了搖賀蘭的胳膊,催促道:“你快看呀,別愣着。”
少年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好。”
他實在不明白花燈和焰火有什麽好看的,這種一剎那的東西只有在凋零那刻才有美感。
賀蘭不理解,在洋溢着笑容的人群中間,他孤獨得格外明顯,直到有人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将他拉到喧鬧明亮的紅塵。
“跟緊我。”郁歲說。
山腳下的鎮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初來乍到很容易迷路。
賀蘭被拉着衣袖走了一路,人煙逐漸稀少,郁歲帶着他來到一處深巷,發黃的燈籠搖搖晃晃,撲鼻而來還有淡淡的香粉味。
少年眉心微皺,擡眼望去,認出這是栖鳳樓的後院。
賀蘭看向郁歲,她正在捋衣袖,像是要翻牆的樣子。
“看什麽?”少女壓低聲量,理直氣壯道:“你以為我有錢走正門?”
賀蘭想說:我有。
但見郁歲已經單手攀上院牆,到嘴邊的話作罷,變成了:“怎麽不用靈力?”
郁歲解釋道:“栖鳳樓有昀天宗的長老罩着,設有結界,我使靈力的話,不是不打自招嗎?”
賀蘭停下了想順移穿牆的身法,他又看了眼郁歲,抿唇道:“我不翻牆。”
他不是這種人。
郁歲瞪他一眼,警告道:“快翻,一會被巡邏的人看見就麻煩了。”
賀蘭:“……”
郁歲又道:“你翻這一次,我答應你一件事好吧。”
“也好。”
少年低首時彎了彎唇角,他身高腿長,嘴上說着不行,翻起來比郁歲還潇灑。
二人很快坐立在牆頭。
郁歲到底是做賊心虛,往下躍的時候沒留意,正好跳進花圃裏。
好在這個季節園中的牡丹還沒開,她不至于辣手摧花,只是放輕腳步,跨過了低矮的竹籬笆。
夜色漆黑,郁歲沒留意籬笆的尖銳,被勾住了衣擺。
她正要拔劍斬斷時,賀蘭已旋身躍下,輕聲道:“等下。”
只見少年彎下腰來,他眉眼認真,漂亮的手指一點一點解開郁歲被纏住的袍角。
耐心又體貼。
郁歲有些不自在,別扭道:“你閃開,我要快刀斬亂麻。”
賀蘭擡頭,輕輕笑道:“郁姑娘,已經好了,沒必要損壞。”
郁歲扯了扯衣擺,那截緋色的袍角正好從少年掌心滑出,在無邊夜色下顯得格外旖旎。
她別開視線,生硬地說了句謝謝。
賀蘭緊随其後:“不客氣。”
都是一條船上的人,舉手之勞,不必如此生分。
郁歲沒再回頭看他,循着小路往外走,燈火漸漸耀眼起來。
她來時已經刻意換了男裝,不至于被樓裏的人趕出去,倒是賀蘭不遠不近跟着她,讓許多人投來異樣的眼光。
如今的修真界華麗腐朽,好男風的修士也不是沒有。
郁歲也是忘了這茬,早知道就不帶賀蘭來了,但事已至此,她還是要拿出氣勢,做上面那個。
郁歲微擡下巴,随手找了個小厮打聽,摸清花魁碧玉所在的閨閣後,她朝身後三步之遙的少年招招手:“去蘭亭水榭。”
賀蘭微微歪頭,知道了。
他撩起衣袍走上臺階,看着刻意踮腳裝高的少女,沒忍住調侃道:“別逞強,就好好待在下面。”
郁歲回眸:“休想。”
她此刻只想撕碎賀蘭那身道貌岸然的墨蓮紋青袍,拆了他發上的系帶,狠狠踩在腳下,讓他知道她的厲害。
郁歲輕捏指節,想是這樣想,但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微彎唇角,耍賴道:“剛剛答應你的那一件事作廢。”
反正牆已經翻過了。
她的口頭承諾只對在意的人有效。
賀蘭并不意外她的出爾反爾,小妖女嘴裏的話聽聽就行,不能當真,他走到她身旁,笑道:“幸好你反悔了。”
“為什麽?”郁歲不解。
“因為我的要求是,你再幫我做三件事,循環往複,無窮無盡。”
賀蘭低聲說:“郁姑娘,以後別輕易給男人許諾,當然,像你這樣出爾反爾就很好。”
郁歲輕嗤:“聽着不像誇我。”
他們離水榭已經很近,隐約聽見琵琶聲,都收起了玩鬧的心思,郁歲指着緊閉的房門道:“你先上。”
賀蘭:“怎麽又是我?”
郁歲難得臉頰微紅,似憶起什麽陳年舊事,別扭道:“我怕看見不該看的,你去探探。”
少年微微擡首:“男女之事?”
難怪那日竹林紅绡帳裏,郁姑娘的戲演得那樣逼真,原來是見過。
她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郁歲側着臉:“我算是發現了,你并非什麽純情小白兔。”
賀蘭彎唇,清隽的五官一如既往的幹淨,眼神卻變得亦正亦邪,“郁姑娘,你所見即是我,好與壞我都不反駁。”
郁歲颔首:“你去敲門。”
賀蘭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郁歲:“……”
“那我再答應你一件事?”
賀蘭輕笑:“你也就騙騙我。”
他提步上前,敲了敲房門,一道柔媚的女聲傳來:“誰呀?”
——不愧是花魁,碧玉的聲音軟糯婉轉,連郁歲都聽得酥了骨頭。
賀蘭卻面不改色。
郁歲驚訝的同時答道:“林姑娘,昀天宗弟子求見。”
水榭內的女聲沉默了片刻,随即笑道:“是宋帆派你來的嗎?請進吧。”
郁歲瞥了賀蘭一眼,少年恰如清風明月,坦蕩道:“我在門外等你。”
郁歲遲疑道:“……你不好奇?”
賀蘭撩袍坐在臨水的欄杆上,淡定道:“在下已有心上人。”
莫說是花魁,就算是修真界第一傾城絕色,他也無動于衷。
這下輪到郁歲好奇了,她轉身阖上門,還沒回頭,就聽見花魁碧玉說:“原來是郁姑娘。”
郁歲擡眉:“你認得我?”
“修真界沒人不認得郁姑娘。”林碧玉擡袖,示意少女入座飲茶,目光卻是落在郁歲背後的兩柄劍上。
“修羅斬春秋,菩薩救生靈……俱是名劍。”她的聲音動聽,人也漂亮。
并非是人如其名的“小家碧玉”,恰恰相反,花魁的容顏極盛,她身穿月白錦裳,寬袖風雅,額間點了花钿,發上金釵輕晃,卻都遠不及碧玉唇邊的笑。
媚到骨子裏,毫無攻擊性。
而她的長相本身是有些凄苦的,然而媚色天成,反顯得楚楚可憐。
郁歲瞬間能懂宋帆了。
她看着花魁也心動。
林碧玉把茶盞往前推了推,道:“郁姑娘,你女扮男裝也就騙騙樓裏下人,但凡是個修士,都認得你從不離身的劍。”
郁歲淡笑:“因為別人背一把,我背兩把,對嗎?”
林碧玉掩唇笑了起來,“姑娘是個妙人,又生得好看,我見了喜歡,只是實在猜不到姑娘的意圖。”
郁歲看着她的眼睛:“實不相瞞,我來同你做筆交易。”
“與宋帆有關?”林碧玉抿唇一笑,她家道中落後混跡于風月場所,心思早已玲珑剔透。
郁歲點頭,輕輕轉着茶盞道:“昀天宗上下皆知,宋帆想娶林姑娘,他纏着你已有三年之久,不知你怎麽想?”
林碧玉眸光輕閃,沒有回應。
郁歲顧自道:“那我便鬥膽猜一猜,林姑娘要麽畏懼宋帆,所以不敢反抗,要麽是還念舊情,有些喜歡卻又不敢深信……”
“畢竟他的名聲那樣糟。”
聽言,花魁娘子臉色微變,輕喝道:“你胡說什麽?”
郁歲揚唇:“林姑娘稍安勿躁,我有辦法試宋帆的真心。”
林碧玉斂了笑容,冷漠道:“那與我何幹?”
郁歲很滿意她的反應,繼續道:“宋帆下次來時,林姑娘大可以給他一個考驗,就說想要憶妘峰的杏花葬于火海。”
“若他不敢,林姑娘便能知他幾分真心,若他做了,以後也不會有人再纏着林姑娘,對你來說,是不賠本的買賣。”
林碧玉并不知曉憶妘峰的杏花林對裴如影而言有多重要,只是反問道:“那姑娘要什麽?”
郁歲飲盡茶盞:“隔岸觀火。”
借宋帆這柄刀,去捅她師父裴如影的軟肋。
他讓郁歲失去家主之位,她就讓做師父的嘗嘗同樣滋味。
少女放下茶杯,最後說道:“決定權在林姑娘手裏,你做不做都無妨,只是據我所知,軒轅宗的祖師爺似乎也看上了姑娘,大有強取豪奪的意思。”
“時間緊迫,是選擇驗一驗宋帆的真心,還是接受那位年過半百的祖師爺,全憑姑娘喜好。”
郁歲言盡于此,推門而出。
水榭邊,賀蘭正往湖裏抛小石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郁歲直接道:“你都聽見了吧?”
賀蘭回過頭:“沒辦法,修為擺在這,不是我刻意想聽。”
郁歲皮笑肉不笑,“走了。”
賀蘭跟在她身側,小聲問道:“你确定花魁會考驗宋帆?”
郁歲擡眼:“讓你嫁老頭子你嫁嗎?”
賀蘭:“我不嫁。”
郁歲翻了個白眼,淡聲說道:“宋帆的名聲很壞,但十之八|九是替哥哥宋陽背鍋,這一點林碧玉并不清楚,她心裏沒底很正常。”
賀蘭又道:“那宋帆呢?你就那麽篤定他會為了花魁去燒杏花林?”
郁歲點頭:“會。”
“林家未沒落前,曾對宋帆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