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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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玄真秘境隸屬于甕城,坐落在南北交界處的深山,據傳是羽化成仙的修士所遺留下來的。
那位修士便叫玄真,也是修真界唯一一個開天門飛升的人。
在鬼叔口中,賀蘭得知了玄真秘境的來歷,他撥了撥腕上的紅繩,繼續問道:“那您知道臨水村嗎?”
鬼叔一愣,好像還沒從玄真秘境的事反應過來,說來稀奇,這老頭兒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唯獨提及羽化登仙的玄真時,他表情凝重,似懷憶故人。
賀蘭略一思索,鬼叔的确是玄真那一輩的人,大概三四十年前,鬼叔,玄真,以及賀蘭的父親(上一任魔君),是相識的故友。
好像還各自隐瞞身份,拜了把子。
鬼叔最老實,只說是軒轅宗的外門弟子,實際上卻是首席大弟子,只是後來叛出軒轅宗,做了獵魔人。
賀蘭的父親則隐瞞了魔修的身份,裝成修為平平的正道修士。
玄真就更離譜了,連性別都改了,她女扮男裝,與兩位兄弟把酒言歡。
老一輩的愛情故事賀蘭并不怎麽感興趣,他只好奇臨水村,于是重複問道:“鬼叔,十七年前,我去過那裏嗎?”
我和郁歲之間是否有淵源?
竹林裏吹來燥熱的風,鬼叔清醒了一些,他啞聲道:“少主,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被封印,沉睡在魔域宮殿,只知道你的屬下去過臨水村。”
賀蘭煩躁地揉了揉額心,他記不清從前舊事,也忘了屬下是誰,唯一深刻的只有記憶深處那張面容,那個帶妙字的姑娘。
鬼叔寬慰道:“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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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你心裏喜歡的那個人,你一定會在茫茫人海中把她認出來。”
賀蘭垂眼盯着腕間紅繩,摩挲道:“我只怕自己見異思遷。”
鬼叔含着笑:“少主,人生漫長,世事變幻,喜歡上另一個人并不可恥。”他發黃的眼珠微眯,似看透滄桑。
賀蘭笑着搖搖頭。
我覺得可恥。
少年帶着沉重的心緒離開竹林,今日郁歲不在,她沒有練劍,去見二師叔江随了。
山中霧氣氤氲,賀蘭遠遠望去,院門口立了一道窈窕的碧色身影,那少女握着劍,躊躇不前。
賀蘭發現,她面前是一灘泥濘的水坑,昨夜下了雨,小院門口也遭了秧,郁歲不甚在意,直接跨大步淌水而過。
可對其他女子而言,邁那麽大的步子弄髒裙擺實在不雅。
賀蘭覺得有些矯情。
那少女堵在門口擋着路,他徑直走上前,在少女握劍的左側,伸手抓住她的劍柄,把人往前一帶,大步跨過髒污的水坑。
随即松手,頭也不回。
碧衣少女愣愣站在臺階上,幸好劍是認主的,其他人拔不出也搶不走,郁妙才沒有驚呼。
她今日來,是受小師叔謝琅所托,邀請郁歲一起去甕城的玄真秘境。
為表誠意,郁妙沒有飛鶴傳信,這也是她第一次來霧渺峰,早知道郁歲的居所如此簡陋,她應該帶些見面禮的。
郁妙低垂着頭,去看裙擺。
剛剛那少年帶着她邁出了前所未有的大步,掠過泥濘,鞋面也未沾塵。一直以來,在裴如影的教導下,郁妙從未做過出格的事。
她臉色微紅,小聲說了句謝謝。
賀蘭已經挽起衣袖,在菜園裏鋤草,沒功夫理會,還是秋意過來接待的,她曾跟着郁歲見過這位小師妹,是以認得。
“夏夢,上茶。”秋意朝小廚房喊道,又回頭笑着招呼郁妙坐下。
郁妙讓秋意也坐,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擾你們了,我以為師姐在家。”
“才不是,郁姑娘最近總往外跑。”夏夢快人快語,端了四盞果茶過來,又瞥了賀蘭一眼:
“別薅了,都薅禿了。”
秋意拉了夏夢一把,想讓她收斂點,但夏夢只認郁歲一個,繼續說:“賀蘭公子,要是心煩意亂就去敲核桃,別搞我們的菜。”
賀蘭撣了撣指尖的塵土,沒和小姑娘一般計較,夏夢如此暴躁,無非是知道了郁歲買賀蘭花了五十塊靈石。
有那錢做什麽不好?
買個中看不中用的男人。
夏夢意難平,她嘴上不饒人,行為上還是準備了賀蘭那份果茶。
少年從菜園子裏走出來,用泉水淨手後來到枇杷樹下,和幾個姑娘保持距離,他擡起眼睫,想去看看老樹有沒有結果,卻不經意瞥見一張熟悉的面容。
和他記憶中重合的面容。
眼前這張臉,至少有七分相似。
雪膚花貌,清麗脫俗,唇不點而朱,眼瞳漆黑,眼尾還有一顆淚痣。
這顆淚痣……
賀蘭的頭又開始疼。
他盯着碧綠枇杷葉下的少女,忍着痛意脫口而出道:“你叫什麽?”
“郁…郁妙。”被他那樣望着,少女有些緊張。
熟悉的“妙”字讓賀蘭的眸光更加固執,連秋意和夏夢都愣住了,因為在她們的印象裏,賀蘭公子從不會這樣無禮,也不會這樣盯着一個姑娘。
連賀蘭自己都解釋不清。
頭頂的日光使人暈眩,少年額角迸出青筋,他留下句抱歉後,身影微晃,回到了自己房間。
記憶如走馬觀花般在腦海浮現,快得讓他什麽也抓不住,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外面那個叫郁妙的姑娘,和他的心上人長得很像。
像,卻又不是。
因為記憶裏的姑娘一身紅裳,而非清秀的綠衣,記憶裏的姑娘只系發帶,不簪發飾。
可她們又長得很像。
賀蘭的心徹底亂了,在這剪不斷理還亂的關頭,他又想起了郁歲,簡直莫名其妙。
如果非要問緣由,大概是郁歲也怕苦,也喜歡桂花紅糖,還有她背着兩柄劍,飒爽利落,從不輕易回頭,也從不露怯。
更沒有那些矯情。
除去長相,郁歲給賀蘭的感覺更像是記憶裏的人,反而院中那個叫郁妙的姑娘,讓賀蘭覺得陌生。
這簡直荒謬……
他一個人,一顆心,同時喜歡郁妙的長相和郁歲的性格,甚至賀蘭覺得,這兩者本該是一個人。
可惜賀蘭的記憶殘缺,他也并不知道,既擁有郁妙長相又擁有郁歲性格的人,叫妘妙,在十七年前已經兵解。
此刻的賀蘭認定了自己是個朝秦暮楚的負心漢,也再次唾棄自己的不忠和風流成性。
他自知無顏面對郁歲。
賀蘭在屋中枯坐了一下午,等郁歲從無量峰江随那兒回來後,他沒有出門相迎,哪怕郁歲敲門,賀蘭也沒有應聲,直到翌日天蒙蒙亮,他聽見郁歲離開的腳步聲。
賀蘭這才推門而出,門前用石子壓了一封信,少年蹲身拾起,拆開後裏面只有一句話:
“我沒回來,酒請你喝。”
郁歲指的是阿婆留給她的那些女兒紅。
賀蘭撚緊信紙,不知是怕再也見不到,還是有些話沒說完,他匆匆下了霧渺峰,來到昀天宗的山門,目送着郁歲離開。
三千長階下,少女的身影格外渺小,風吹起她的發帶,那抹鮮豔的亮色再次停在少年眼中。
他伸出手,只抓到了風。
郁歲徹底消失在長階盡頭,她離開了,賀蘭的腦海裏卻又全是她。
初見時,她招搖不羁,以女子之身把他買下,又篤定從容,輕易斬斷他作為奴隸的枷鎖。
再後來,她逢場作戲,留給他召喚符,那一颦一笑還很生動。
栖鳳樓,巷尾酒坊,甚至小院裏,都仿佛還有她的身影。
就連黑暗中犬吠時,她也能察覺他的不安,接過燈籠走在他身前,笑着說:“人皆有畏懼,我最怕窮。”
……
那些刻意忽略的,早就在賀蘭心裏生根發芽,他不願承認,不敢面對,卻也不能否認。
他想告訴郁歲,在酒坊裏,被阿婆帶上紅繩的時候,他有過一剎的念頭,要是假戲真做也很好。
所以她想收回那些東西的時候,他拒絕了她。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明明才認識不久,他卻會下意識對她好。
郁歲喝傷藥怕苦,他就拿出桂花紅糖遞到她面前。
熟練得就像做過千百回。
郁歲追趕山腳下的熱鬧,人潮擁擠,他會不着痕跡護在她身邊。
郁歲不願意剝核桃,他就剝得幹幹淨淨,收在儲物袋裏給她。
也會願意陪她演戲。
但對別的姑娘就敬而遠之,不怎麽耐煩,還覺得人家矯情。
賀蘭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所有的耐心和偏愛,好像都只給了她。
他也從未如此虔誠地希望,郁姑娘能夠歲歲平安。
賀蘭重新回到小院。
夏夢在做新的秋千,說是要等郁歲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秋意則在修剪枇杷樹的枝葉,盼着這顆老樹能開花結果,口中還喃喃道:“我要不是魔修就好了。”
不是魔修,就能陪郁姑娘進玄真秘境。
賀蘭不禁問道:“要是魔修進了秘境會怎麽樣?”
秋意面色凝重:“聽魔修前輩說,前任魔君和玄真仙子有過一段情,但終成怨偶,所以玄真秘境立了條規矩,魔修和狗不得入內。”
“要是違背,恐怕屍骨無存。”
賀蘭點頭,他沒有洩露自己是魔修少主的身份,也不可能告訴秋意,他的父親就是前任魔君。
賀蘭對很多事情都記不太清,但印象裏,魔君父親并非濫情的人。
他真的辜負了玄真仙子嗎?
聽鬼叔說,玄真是受了情傷頓悟,直接飛升上仙,是修真界有史以來第一人,是以玄真留下的秘境也倍受修士追捧。
賀蘭多少有些好奇。
記憶裏,他爹明明說只愛他娘一個,又怎麽會和旁人牽扯不清?
轉念一想,賀蘭自己也三心二意,明明已有心上人,還是對郁歲動了心。
少年垂眼,解下了系在腰間的镂空香球,銀光流轉卻無香氣,賀蘭沒有熏香的習慣,這個挂飾應當是他心上人送他的。
那個名字裏帶“妙”的姑娘,好像最喜歡迦南香。
賀蘭握緊香球,昨日他見了郁妙,她身上也有淺淡的迦南香。
他曾經的心上人會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