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一個過分清瘦的刀修。
個子比郁歲高些,但在男子中間絕對不算高,很難想象這樣瘦弱白皙的人能使出那樣力量渾厚的刀鋒。
不出意外是軒轅宗的弟子。
郁歲安撫好客棧老板娘,正要跨過門檻往裏進時,身後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師姐。”
她回眸,目光掠過賀蘭,看清了長街上推着謝琅走來的郁妙。
少女一身碧衣,粉面桃腮,頰邊因着炎熱的日頭微微泛紅。
瞧見賀蘭時郁妙愣了愣,但她眸底的震驚遠遠比不上輪椅裏的謝琅,在看見郁歲的那一剎那,額點朱砂的青年如臨大敵。
“你為什麽回來?!”
謝琅緊緊扣住輪椅扶手,指骨發白,沒有一點血色,他那雙清冷的鳳眸盯着郁歲,仿佛要将她看穿。
謝琅從未如此失禮。
郁妙有些惶恐,小聲同郁歲解釋道:“師姐,我們剛剛去了戲樓,小師叔他……”心情不太好。
郁妙的話未能說完,被謝琅輕易打斷了,他重複道:“為什麽要回來?”
郁歲簡直莫名其妙。
她盯着臺階上氤氲的血跡,已經發黑凝結,是無法更改的事實,道:“我不比小師叔,即便不去秘境也有姑蘇謝氏提供上乘資源,若可以,我也不想回來。”
不想回來看你這個公子哥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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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歲不想同謝琅吵,她朝郁妙點頭後,輕喚一聲賀蘭,轉身往客棧內走去。
謝琅收緊的手指遲遲沒有松開,他本身孤傲,無悲無喜時也有三分清冷,如今更像是雪打的青竹,寂寥中透着難言的微苦。
倏爾,謝琅低頭笑了笑。
郁妙輕輕推他回客棧,直覺小師叔和師姐之間這事沒完。
日影随浮雲飄移,斑駁灑落在有間客棧臨窗的蘭花上。
室內熏了掩蓋血腥味的香。
身穿霁色盤領袍的少年輕倚着窗,用雪白絲綢擦拭着漆黑長刀,窄袖裏伸出的手很秀氣。
門外傳來輕響,少年壓低嗓音,應聲道:“進來。”
吱呀一聲,軒轅宗的弟子眉眼低垂,拱手立在少年身前,禀道:
“少主,祖師爺有秘信傳來。”
軒轅青城眉梢輕動,将染了血跡的絲綢帕子抛到蘭花上,指尖滑過刀鋒後,折射出寒光。
“何事?”他氣定神閑。
傳信的弟子已有些不安,愈發恭敬道:“少主請看。”
軒轅青城接過靈獸傳來的信件,朝弟子擺了擺手,待人離開後,他才扯開領口緊系着的盤扣,稍微喘息。
信中的內容無他。
遠在昀天宗的軒轅敬再次提醒,讓孫兒軒轅青城一定要小心郁歲。
軒轅青城也是今日禦劍剛到,只比郁歲早一會,一如他佩在腰側足有四指寬的漆黑長刀,也比郁歲的修羅劍早一些取了男掌櫃的性命。
他總比那少女早一些。
年齡如此,在榜上排名也是。
郁歲第七,軒轅青城第六。
恍若宿命一般,要是不出意外,軒轅青城還會在及冠後履行和郁家家主的娃娃親,娶郁妙為軒轅宗少主夫人,順便叫郁歲一聲堂姐。
哪怕她比自己小一些。
真是荒謬。
十八九歲的少年挑唇一笑,餘光落在客房裏擺放的銅鏡上,鏡中人的五官同他的手一樣白皙秀氣,但眼瞳漆黑,如墨玉般泛着寒光。
軒轅宗位于北地,宗門裏的刀劍大多粗犷且不拘一格,唯有他們的少主過于清秀,猶如雜草堆裏生出的一支蘭花,雖纖細卻不柔弱。
這少年一人一刀,早在十五歲那年就于北地闖下名頭,沒人再敢輕視他這副貌若好女的模樣。
就連祖師爺軒轅敬也不能。
軒轅青城的少主地位本該很穩固,可惜他始終惴惴不安,加之爺爺軒轅敬人到晚年,老來得子,給軒轅青城造出來一個不過五歲的小叔叔。
如此一來,軒轅青城的擔憂更甚。
軒轅敬也有扶幼子的苗頭。
祖孫兩早就貌合心離。
不過一致對外倒是軒轅宗的傳統美德,軒轅敬在霧渺峰見識了郁歲這個後起新秀的厲害後,已經琢磨着想借孫兒的手,讓那小姑娘悄無聲息死在秘境裏。
這一點倒和代掌門宋陽不謀而合,也難怪軒轅敬能和宋陽成為忘年交,骨子都是一脈相承的陰險和無恥。
客棧內,熏香已熄滅。
軒轅青城焚燒了信件,他撣了撣指尖的灰燼,已有打算。
秘境的開放就在明日。
夜間客棧起了一場山雨,此地距城外深山不過幾裏路,玄真秘境就在那座深山裏。
聽修真界百曉生說,秘境原先是一座鑄劍山莊,後來一夜之間荒廢,全部陷入地底,被黃土和青蔥的樹木遮蓋,每四年才會重現一次。
更神奇的是,玄真秘境有極為苛刻的禁制——
年過及冠不能入內,意在給後生更多機會,類似應屆與往屆。
魔修和狗不得入內。
這一條狗完全是誤傷。
意在表明魔修狗都不如。
據修真界小道消息稱,秘境主人玄真仙子和當時的魔君賀蘭珏糾纏不清,二人還有個孩子,聽說是玄真仙子“借父生子,去父留子”。
玄真懷胎三月時,才知魔君賀蘭珏早有未婚妻,早已成親。
那些情債罄竹難書。
玄真仙子一氣之下堪破情關,抛下稚兒,開了天門飛升成仙。
後人提及她,都得嘆一句無情道的典範。
只是可憐那稚兒,沒娘疼就罷了,魔君父親一開始也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後來知道了也沒管,一門心思想方設法追妻,最終修煉得走火入魔,身隕兵解。
誰看了都要說一句厲害。
人家追妻是火葬場,他是直接把自己送到火葬場。
恰恰應了鬼叔那句:“情到深處也是罪孽。”
而鬼叔收獲的罪孽,就是帶孩子。
玄真仙子飛升後,眼看魔君賀蘭珏近乎瘋魔,明顯靠不住。
當年的軒轅宗首席大弟子軒轅詭逢亂必出,接住了奶孩子的重任,可惜好景不長,那孩子雖然根骨清奇,卻很難養活。
若熬不過幼年,便會夭折。
若是熬過了,造化非同一般。
鬼叔不忍叫那孩子隕落,為他竊了軒轅宗的至寶續命,代價是被鎮壓在軒轅宗的主峰下,多年後才被放出,從此不姓軒轅。
因為軒轅詭是叛徒。
世間再無軒轅詭,只有獵魔人鬼叔。
而鬼叔缺席的那些年,正是那個孩子歷經人生八苦的歲月。
鬼叔有愧,以老奴自居。
那孩子便是賀蘭。
叫賀蘭也很簡單,因為他的仙子母親和魔君父親當了甩手掌櫃,誰也沒有給賀蘭取名字。
他只有姓,沒有名。
孑然一身,行走于修真界。
如同沒有束縛的惡鬼,嘗盡人間的苦痛後,視萬物生靈為灰燼,眼中唯一那抹亮色,不過是姑娘發帶上的鮮紅。
賀蘭将這抹鮮紅藏在心口,如同朱砂痣一般,沒有告訴任何人。
是以鬼叔也不知道。
他被鎮壓在軒轅宗主峰下整整十年,直到昀天宗前掌門妘妙兵解那一年,才被宗門釋放。
鬼叔不知二者之間有沒有關聯。
等他找到賀蘭的時候,少年也已經沉睡,鬼叔只能等着他清醒,這一等又是十七年。
鬼叔也老了,那少年卻凝固了時間,在風華正茂的年紀重新綻放,沒什麽毛病,就是失憶。
只零零碎碎記得往昔。
有件事卻讓鬼叔很動容。
他當年和賀蘭不得不分開的時候,那孩子只有六歲,六歲的娃娃你能指望什麽,你還想他記得你嗎?
可當鬼叔牽着這少年的手,以為他修為全無,拼命躲避其他獵魔人的時候,賀蘭會突然停下腳步,喊他軒轅叔叔。
少年的聲音過分清澈,說:
“你流了好多汗,歇一會吧。”
鬼叔又驚喜又惶恐,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喚他軒轅,世人只記得軒轅宗如今的祖師爺軒轅敬,卻忘記了比軒轅敬更優秀的軒轅詭。
當年,就連軒轅敬也要叫他一聲師兄。
英雄遲暮最是悲哀。
鬼叔抹了把汗後嘆息道:“賀蘭,小祖宗,我的大少爺,老奴是在拉着你逃命,不是在閑逛。”
“你能不能表現得稍微緊張一點?”
賀蘭垂下又長又黑的睫毛,“嗯。”
他重新扣住老人家的手腕,換他帶着鬼叔在林間狂奔。
後來鬼叔發現,那些想追趕賀蘭的獵魔人都會悄無聲息消失。
鬼叔不是沒懷疑過賀蘭,只是他的模樣和氣質都過分幹淨,你很難把他和肮髒污穢聯系在一起。
哪怕賀蘭真的殺了人,鬼叔也會覺得是其他人的過錯。
皮相的迷惑性,在少年身上格外明顯,如果他願意,恐怕能欺騙鬼叔一輩子。
可他沒有。
在他察覺到鬼叔是真心為他好的時候,賀蘭已經在籌謀坦白。
他從不騙自己人。
謊言留給外人就好了。
客棧外的雨還在連綿下着,賀蘭的房間和郁歲僅一牆之隔,他推開窗,伸手去承接冷雨,躁動不安的心這才平靜下來。
賀蘭聽見了隔壁的聲響。
郁歲的房間明顯進去一個男人,伴随着輪椅轉動的聲音,他們之間好像還起了争執。
那個紅衣少女很少被人牽動心緒,她半點不似為情所困的人。
賀蘭的心生了妒意,因為他聽見了郁歲的喊聲。
還有她喊聲裏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