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說不清真幻只求情
說不清真幻只求情
“皇叔,我是戲愁。您身體如何?還記得小侄麽?”
這是太子秋戲愁的開場白。因為屢睡不知歲,秋曠醒沒想到,這個最大的侄子還只有十五六歲,一雙桃花眼明亮活潑,滴溜滴溜轉。
兩人雖是血親,卻不熟悉。倒也無所謂,生在皇室,熟悉也不見得知心。十五六歲未免年少,身為皇子,卻确實已該有過那方面手把手的教習了,身為皇儲,歷代更是有不少個這年紀就大婚的帝王。
秋曠醒不由得為孤家寡人的自己暗嘆了口氣。
兩人寒暄短暫,秋曠醒示意桃花眼小太子單刀直入,秋戲愁便登時臉孔嚴肅起來,清澈眼底染上一絲緊張不安與一絲警惕猶豫,朗朗聲地道:“皇叔,我共那個人,相識十年,兩情相悅已久,身份在外人眼中不合襯,但他待我極好!”
秋曠醒颔首,認真聽着,聽這話音,莫非是位宮女?
秋戲愁:“他懷才不遇,一身傲氣,卻甘心為我餐餐試毒,其實這些年為我獻策獻計許多,分毫不求揚名,做我背後的人。”
秋曠醒颔首:?聽起來又像個幕僚侍衛?
秋戲愁長拜,黯然道:“父皇意欲為我指婚已經足足半年了,可是此生此世,除了他,小侄實在不願為任何人屈尊。”
秋曠醒颔首。
不對,等等,秋曠醒訝問:“屈尊?”
秋戲愁便道:“皇叔,這便是我不得不來求您的緣故之一了。容侄告禀,小侄那位心上人,是一名男人。小侄曾聽說,您行事開明,舊日為梨園一對同性伶人作過主,下旨祝福,免了他們受天下四方攻殲。何況小侄知道,父皇很聽您的,請您幫幫我們吧!”
秋曠醒啞然道:“你是說,太子正妃之位,你想交給一名男人?”
秋戲愁不服氣道:“您不見那千年以前,前前朝有位陳武帝,做太子的最後一年就遇上了一生愛郎,拒不婚娶。他獨缺一位溫柔皇叔作主,又身處飄搖亂世,才沒有心力明媒正娶。但太子愛男人,此事已有先例,您明鑒。”
這一段前朝的前朝的往事,其實秋曠醒确也聽說過,只是不知為何,眼下這樣聽見還是感到怪怪的。
“我不是全然反對這回事,”略一滞言,秋曠醒緩緩地道,“愁兒,但這是非同小可的舉動,或許代價慘重,你要三思。不止為自己,也為那個人。”
秋戲愁似是思前想後做足了準備而來,斬釘截鐵一口應下:“小侄什麽都思索好了,小侄必定竭盡全力妥當護他,一旦皇叔您慈悲相助,吉日都已擇定,年前我們就能大喜,木成舟時,父皇便不會全盤反對了,父皇一向不愛枉費力量。”
秋曠醒半信半疑,陷入思忖。
這時黑鶴熒路也在懶洋洋地旁聽着,心頭暗暗失笑,花神貌似在情愛這方面很傻白甜。根據她從冥主那裏得到的一部分命格,與她從司命星君那裏打聽到的一部分命格,拼湊起來,原本這一世太子跟楚國質子的感情該是這樣的:
小太子表面澄澈少年,天真爛漫,根本是個切黑,其實性情決絕又高高在上,戴着天真癡情的面具巧取豪奪了楚國質子,一心想要利用對方的智謀為自己的政途添磚加瓦;原本如若沒有魔尊魔魂中揮之不去的一些殘留咒術幹擾,楚國質子命格倒也是個切黑,心機深沉,一心想要利用小太子複仇掀翻本國,且在二十八歲後,被孤身送進本國十多年後,真正成了功。
只不過,他二人在年久日深的種種糾纏後,一邊互相利用,一邊忍不住互相又動了真情。真情偏偏敵不過國仇家恨和那輝煌龍椅,于是楚國質子終究登基,既複興了楚國又奪走了本國帝位,一統兩國,承諾在禁宮給太子留下一隅之地,不曾想,太子寧為玉碎,金銮殿上自殺,血濺三尺,最終惹來楚國質子滿腔痛悔,追悔莫及,餘生他只好愛屋及烏,冒着風險将小太子的生父——當今暴君與皇叔忠王活着留下,誰也不殺,長命百歲好吃好喝地養在樓閣之中。希望若有九泉,九泉之下太子回眸可以看見,他為了他,可以忍耐疑心機心不殺他的親人了。
目前依熒路觀察,秋戲愁尚在撒謊,花神與魔尊好像分別都尚未順利愛上将軍與太子,不過渡劫嘛,求的就是掙脫不執迷,熒路覺得不錯。
至于鎮國大将軍夏悟。
忠王愛他本就愛得很晚。原本的命運上,起初忠王并不愛慕将軍,只由于得知聖上開始疑心将軍了,又性情柔和勸不住聖上,所以故意和将軍走近一些,盼望今上能看在這個情份上只釋兵權不斬人。不曾想将軍對忠王一往情深,高嶺之花只淡淡要他接近身旁,還沒什麽暧昧表示,事情便一發不可收拾,将軍日日夜夜幾乎要把自身擁有的一切全捧過來了。
忠王覺得不堪其擾,卻無法直言真相,因此盡管常常主動喚将軍來兩人相處,卻又對将軍态度疏冷客套,不覺一天天傷透了後者真心。後者一天天意識到了神女無心,并不氣餒,固執依舊,直至終于在楚國質子造反宮變那日,為保護忠王怒戰而死。
有一件事熒路也不清楚貓膩:小太子的父皇,當今這個聖上,明明應該是個極為好戰,年年窮兵黩武的暴君,不知怎地,竟多年和平了。本該由于他的窮兵黩武,自己并無權欲心思的忠王一年年失望透頂,望海內民不聊生,寧願同意幫助楚國質子改天換日。将軍不知內情,倉促之際,死得冤枉,死後忠王震撼憐惜,這才為他流了一滴眼淚。
然後遲遲地心痛不已,初次發覺原來自己早就亦愛上了将軍,愛不自知罷了……從此将軍成為忠王心底一抹永遠的血紅,永遠的朱砂痣。
總之,就是兩段畸戀。魔将熒路不大理解,這種情劫會不會太容易掙脫了?她都看不出這四個命格有什麽相愛的理由,政見不合,不夠互相欣賞,好像只是心動于自己被愛了、才能愛上別人似的。
不論如何,那邊廂,秋曠醒命格上的花神思量罷了,已在重新啓口:“好,要是你二人真心兩情相悅,我會去為你們見見聖上。他是誰,姓甚名何?”
秋戲愁眼光一亮,驚喜忙道:“謝皇叔,他……他是楚國質子嚴他銳。”
猝不及防。空曠寝殿內,四下一靜,緊接着秋曠醒忽然劇烈咳嗽起來。這一咳咳得不妙,久久沒能停下,一直咯出了幾縷血絲來,濺在帕上指尖。這自然不是秋戲愁的意圖,秋戲愁也吓了一跳,只道他縱使最後得知人是楚國質子,最多改口不再相助,總不至于如此激動。
“皇叔,皇叔,小侄胡鬧有錯!”秋戲愁立即先行改口,雙眼慌張地道,“您身體要緊。來人,宣太——”
還不等他下完一句令,秋曠醒擡手制止了他,漸漸慢慢地平複了一番情緒。侍衛夏珑是早有準備,藥茶牡丹帕遞得飛快。多少年了,只要一提起楚國質子嚴他銳,忠王必定生氣,兩人實是雙雙不相識的,夏珑曉得忠王空是在為當年戰事惱怒。
當初質子一押送過來,秋曠醒雖然起不成身親自見他,可也一連不聲張地關照了他多年,請聖上不要難為他。要不然,依聖上的脾氣,這名人質十年來過得恐怕萬分落魄凄慘。
“不緊要。”秋曠醒再開口,反而溫聲多了些,“你去吧,世間有時兒女情短,家國恨長,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多提防他些,也多待他好些。”
秋戲愁乖乖道:“全聽皇叔的,戲愁遵旨。”
秋曠醒還不至于聽不懂這是想将這段情意的自作主張的責任多朝他身上推一點,不過不很在意,便裝作不懂地倦道:“你去吧。”
“是。”秋戲愁走得恭恭敬敬,走姿背影俏皮清靈。
落在平凡人家,這年紀,肯定是個招人喜愛輕盈風流的少年郎。落在皇家,更是表面任性,其實更顯心性剔透得難得一見。
太子拜別走遠,晨雪已快飛停了,三三兩兩氣若游絲地下着。
秋曠醒轉變得心頭郁郁,意興闌珊,獨坐輪椅好半晌,才小寐着不一會,冷不丁又被驚醒了。
這回不是太子,他睡眼惺忪,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将軍夏悟見太子能夠出入,非要笑闖進來。渡劫不愧是渡劫,秋曠醒等閑不愛發脾氣,對着人高馬大身材英健的他,實際也無力發脾氣,只能靜靜看着夏悟自作主張一臉沉着地大步靠近。
足夠靠近以前,謹慎細心地拍掉了一身落雪,全沒留意到看清他兩肩落雪時,秋曠醒反倒眼眸微亮,寧可伸手采撷一點他肩上的雪花。
“王爺。”該見的禮,夏悟倒是心甘情願地禮了,繼而神色滿意道,“阿醒,我想方設法求來了民間名醫張涼歌,你要振起些精神來——你身邊那些古怪幻象,你眼前的血,讓張神醫再試一試吧,信任我。”
秋曠醒還未表态,餘光就察覺一室蛟龍豔鬼神情各異地暗暗停下手頭活計,看了過來。
夏悟渾然未覺,畢竟也是真心為他的病着急,兩眼一時看不見旁的人物,嗓音熾熱而溫柔地催促:“你跟他說說你腿上的感覺,好不好?”
秋曠醒滿面倦怠,加之前不久才咳得兩頰嫣紅如煙花,尚未褪盡,聽得眯眼瞧了瞧他,瞧了瞧名醫張涼歌。這折戲也不記得上演過幾回合了,名醫個個當真是名醫,不可謂不盡心盡力,但對他的身體毫無裨益,而夏悟就是不能接受他真的不同于凡人。
無端端這時候,他腦海中又突現了一種幻覺,模模糊糊地,他幻覺好像有個人會在他生病卻想看雪的時候,敏銳察覺,同樣不準他迎風出去,但一定取一些門外白雪進來,有時只為了逗他開心,還自己呆呆地出去淋一身雪回來給他看。依稀仿佛是一個他想保護的人,也是一個想保護他的人。
可惜這幻覺總不知下文,不知下落,看來終不可能是這一世的緣分。再轉念一想,秋曠醒啼笑皆非,他記起這實則是野史記載裏,秋戲愁提過的那位陳武帝的一段故事,大約他是羨慕歡情了,聽進了故事深處,自作多情。
回過神,秋曠醒看向張涼歌,平平靜靜地道:“本王自幼難以行走,但不是腿無知覺,恰恰相反,擁有知覺,也不算太過無力,只是走起路來每一步定有刀割劍刺之感,曾經咬牙嘗試數年,最多走得出一二十步,就不得不艱難停下。張神醫怎樣看?”
張涼歌還真未見過一模一樣的病例。他擅長醫治幻象與癫病不假,諸多病症中,也曾有一些酷似秋曠醒這種毛病:雙腿事實上安然無恙,因為病患心意作用,病患受過精神傷害等等緣由,硬生生幻覺出痛感導致無法行走。然而一來忠王看上去積極自救過,不像此類情況,二來,夏悟将軍向他描述的衆多幻覺裏,有些關聯不上的內容。
想起忠王關于滴血的幻覺,老神醫猶豫再三,既怕惹上深宮秘密,飛來橫禍,又想待病患盡己所能。
“那王爺是否曾經失憶?”
張涼歌約摸是絕不知情他跟夏悟的不愉快的,只是公事公辦,因此秋曠醒逞着最末一點點體力客氣地答了他:“從小到大,不曾。”才答完這一次,眼前倏忽一黑,眨眼看見夏悟馬上也從他臉上讀懂了全副倦容,一霎眼底情感變得又心疼又不甘心。
秋曠醒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頓時徹底沒了維持睜眼的力氣。
人間真是紛擾。有些錯硬要僞裝成情,有些情到終無人知曉。
驟而湧現的層層疊疊亂哄哄的呼喚中,一陣是“王爺?王爺?!”,一陣是“阿醒,秋曠醒!”通通沒能叫醒他,像無邊湖面上星星點點越來越遠去的渺小波光。
這好不容易醒來的雪天,秋曠醒背靠輪椅,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