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手術進行了将近四個小時,兩人從手術室出來時,已是晚上八點。
“今晚是關鍵期,你們注意留意病人的生命體征。”曾巧兮朝值班醫生交代完,擡步往科室走。
賀之洲:“曾醫生,這麽晚了,你餓了嗎?一起去吃飯?”
曾巧兮應聲回頭,神情有剎那的呆愣,仿佛這才想起他的存在。
賀之洲心思敏感,況且曾巧兮也不是個會掩飾的人,場面一時有點冷。
約莫覺得不太好意思,本想拒絕的曾巧兮難得點頭道:“好。”
食堂這個點已經沒什麽菜,兩人決定去醫院附近的一家馄饨店,解決晚飯。
一路無話。
賀之洲有點按耐不住,“曾醫生,是不是對我有意見?”
“你想多了。”
“那你為什麽不樂意帶我?”
曾巧兮步履不停,“理由我已經說過了。”
“......”賀之洲氣結,說來說去還是嫌他累贅呗。
兩人穿過僻靜的小巷,來到店裏,點了兩碗馄饨。
進門之前,賀之洲盯着其貌不揚的招牌看了好一會兒——巫家馄饨,納罕這店開在這麽個犄角旮旯,沒倒閉,簡直堪稱奇跡。
曾巧兮熟門熟路,從坐下到點餐,再到下單,快得似乎沒有進行任何思考。
一看就是熟客。
賀之洲則糾結得多,他向來挑嘴,此時看什麽似乎都差點意思。
曾喬兮倒了杯茶水,兀自喝着,見他遲遲沒下單,擡眸問道:“還沒點好?”
“要不曾醫生幫我點?我有點選擇困難症。”
大少爺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挑食,随便找了個借口,把選擇權交給了對面的女人。
曾巧兮沒說什麽,拿起手機,指腹在屏幕上劃拉幾下,又走了一遍剛剛那套流程,整個過程風輕雲淡,行雲流水。
“.....你點了什麽?”
“招牌。”
“和你一樣?”
曾巧兮放下手機,輕點了一下頭。
賀之洲深刻懷疑,她來這家店,只吃招牌馄饨,“你每次來,都點招牌?”
曾巧兮瞟他一眼,沒說話,眼神透露出的意思是:有問題?
賀之洲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問:“吃不膩嗎?為什麽不嘗嘗別的口味?”
“懶得換。”
“萬一別的口味更好吃呢?”
“沒有對比,怎麽會有更好。”
賀之洲低頭琢磨了一下,竟然覺得很有道理。
馄饨很快端了上來,兩鬓斑白的老板認出了曾巧兮,笑着打招呼:“曾醫生啊,平時都是一個人來,今兒怎麽還帶了個小帥哥”
“新來的實習生。”她答得言簡意赅。
老板對她冷淡的回應似乎早已習以為常,絲毫沒有覺得被冒犯。
被誇帥哥的賀之洲,乖巧一笑。
曾巧兮從餐盤中接過馄饨,餘光掃到他的笑臉,心道這人怎麽那麽愛笑,臉都不會僵嗎?
“對了,曾醫生,加個微信吧,我好把馄饨錢轉你。”
曾巧兮咬了一口馄饨,左手按亮屏幕,打開微信界面,調出二維碼,推到他面前。
賀之洲拿起手機掃碼按下添加,猶豫幾秒,終是沒忍住問:“你不設手機密碼的?”
曾巧兮咽下千裏香小馄饨,淡淡吐出兩個字:“麻煩。”
“......”
賀之洲大受震撼,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經歷一場八級地震,撥弄着碗中的香菜,猶豫要不要将其擇出來。
對面的曾巧兮見他盯着碗發呆,也不動勺子,出聲提醒:“快點吃,吃完回家,明早我還有臺手術。”
賀之洲當即放棄和香菜為敵。
似乎也沒有那麽難吃。
曾巧兮本就話少,賀之洲家教嚴格,從小被教導食不言寝不語。一段飯吃得倒也融洽。
飯畢,兩人各回各家,賀之洲提出送曾巧兮,被拒絕。
“你我不同路,不用送。”
“曾醫生怎麽知道我們不同路?”
曾巧兮垂眸不說話,想起今早主任發給她的賀之洲的個人檔案,解釋起來又要費一番口舌,她幹脆選擇忽略,朝他擺擺手,轉身離去。
背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賀之洲凝視着那抹略顯孤寂的白色,悄悄把腿跟上,直到——曾巧兮進入電梯。
月光如水,傾斜而下。
男人伫立在月光下,擡頭望見,七樓的房間由暗到亮,而後轉身離去。
晚安,曾巧兮。
夜晚會把人的情緒無限放大。
記憶一不留神,鑽進五年前那個夏天。
那是個被消毒水洗滌過的夏天,十七歲的少年躺在冷白色的病床上,一如窗外聒噪的蟬,在為有限的生命,抵死掙紮。
他驕傲慣了,即使怕得要死,但在衆人面前卻不願流露出一絲絲的膽怯。
可在病魔面前,誰不害怕?
他只是會裝罷了。
幾乎所有人,都被他那滿不在乎的笑容騙了去,除了那個不愛笑的實習醫生。
賀之洲按下車窗,夜晚的風裹挾着海水的氣息,慢慢湧入車內。
獨屬于夜晚的車流燈火突然被按下了開關一般,從窗外漲潮似地漫進來。
窗外光影飛馳,真實又虛幻。
眼前突然冒出個身着白大褂的女人,眉眼清淺,神情淡然,連安慰的話也說得一點不走心。
“你害怕的話,可以和我說,我不會告訴別人。”
那晚,繁星格外璀璨。
這麽多年,賀之洲每每仰望星空,卻再也沒見過那般明亮的星子。
一如那雙清亮如水的眸子。
“帥哥,醒醒,到了。”
司機大哥粗犷的聲音響起,夢境戛然而止。
賀之洲擡手捏了捏眉心,神情有些許恍惚,對大哥說了聲謝謝,推門而去。
雙腳踩在地面的那刻,他才真正清醒。
回到家中,已是十點。
他輕手輕腳地上樓,不打算吵醒任何人。客廳的落地燈突然亮起。
“小洲啊,怎麽回來這麽晚?”賀母圍着米色披肩,從沙發上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望過來。
“剛開始上班,事情比較多,媽,你以後先睡,別等我了。”
賀母打了個哈欠,從廚房端了杯牛奶遞給他,語氣寵溺,卻又帶着點責備。
“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有了工作就忘了娘,早上就沒看見你的影子,晚上又回來這麽晚,我們要見你一面,可真難啊。”
賀之洲自知有罪,趕忙扶着母上大人的肩膀,哄道:“怎麽會呢!黃女士要是想見我,就啃一聲,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小的必定風雨無阻,跑來觐見。”
黃霞嗔他一眼,語氣緩和不少,唇邊浮起淡淡的笑。
“就你會說話,光說不做!如悠吃飯的時候,還鬧着要找哥哥,我和你爸哄了好一陣才消停。”
賀之洲擡眼望向樓上,神色流露出一絲愧色。
“如悠睡了?”
“早睡了,她哪能和你比,起早貪黑的,以前上學的時候,也不見你這麽勤奮!仁和就那麽好?”
賀之洲也不辯解,待黃女士吐槽完,回到自己的房間。
仁和就那麽好?
耳邊仍是母上大人數落的聲音。
賀之洲躺在床上,盯着頭頂的白熾燈,發呆。
褲兜的手機突然震動,他掏出來一看,是曾巧兮好友通過的提示。
[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屏幕上除了最頂端的曾巧兮三個字,什麽都沒有。這個人連昵稱都懶得換,其耿直程度,非同一般。
他點開曾巧兮的頭像,一盆仙人掌映入眼簾。
純白色的圓形花盆,深綠球狀的仙人掌被簇擁在中心,平平無奇,舊派得甚至有點上個世紀的味道。
賀之洲盯着圖片中的仙人掌,忽的笑了,眼眶漸漸泛起潮濕。
至少,她還記得盆仙人掌。
窗外枝丫上的蟬突然拖長調子,嘶鳴一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令人心驚。
已是夏末,卻像是初春的一場驚蟄。
他切回聊天界面,只覺手機微微發燙。
[曾醫生,還沒睡?]
敲完他又覺得這話有些冒昧,畢竟他們現在還不熟。
删掉。
[曾醫生,你今天的手術做得真好,我學到了很多。]
他的手指駐足在回車鍵上,覺得這話似乎有點官方,有種拍馬屁的嫌疑。
删掉。
[曾醫生,謝謝你帶我去吃小馄饨,馄饨很好吃——]
他正猶豫要不要把“下次我們再去吃”這句話敲上去,那邊已經率先甩過來三個問號。
[???]
賀之洲莫名,有樣學樣,一口氣敲了四個問號過去,故意多一個。
這該死的勝負欲。
那邊靜默了幾秒,突然發過來一張截圖,對方正在輸入......
賀之洲點開一看,臉色瞬間凍住,嚣張的氣焰尚未升起,下一秒就被打入塵埃。
他正斟酌着如何措辭,緩解尴尬,那邊又補一刀。
[你是在查字典嗎?]
[?]這回賀之洲只敢敲一個問號過去。
那邊這次回得很快,[不然這麽慢]
[......]殺人于無形,他再次領教了這句話的威力。
[曾醫生,還沒睡?]
[正準備睡]
剛剛洗完澡,曾巧兮躺在床上,本想睡了,但看到微信上那幾個“對方正在輸入”的大字,瞬間被勾起了好奇心。
想看看對方到底要說什麽。
結果她等了半天,對面愣是屁都沒放一個。她等得有些不耐,幹脆先發制人。
[給個馄饨錢這麽糾結?]
又是一刀,直戳心肺。
賀之洲氣極反笑,猛地從床上彈起,趕緊甩了個紅包過去。那邊收下,沒了下文。
賀之洲盯着屏幕,出了會兒神,深刻懷疑,自己之所以能被曾巧兮抓個現行,純粹是因為,她剛好打算提醒他,還債!
目的達到,她拍拍屁股,走人。
賀之洲捂緊臉,只覺這輩子都沒這麽丢人過!
盡管賀大少被打擊得有些恍惚,但強大的心理素質,不一會兒就讓他恢複了理智,正視慘淡的現實。
他死性不改,點開曾巧兮的朋友圈,裏面意料之中的——一片空白。
比他的臉還白。
賀之洲熄滅屏幕,起身,去洗澡。
收拾完已是淩晨十二點多,他再次點開微信,沒有顯示任何新消息。
關燈,睡覺。
這一晚他睡得并不安穩,夢裏有個白衣女人手捧仙人掌,一直在沖他笑。
那笑莫名的陰森可怖,讓人毛骨悚然。
夢裏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可賀之洲覺得,那大概率不是曾巧兮。
她雖然難得展露笑顏,但笑起來卻如茉莉花,明媚幹淨,仿佛連空氣都渲染了淡淡的香氣。
好似這世間,再沒什麽比她的笑,更值得珍惜。
他突然明白,所謂的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似乎也情有可原。
第二天,賀之洲起得有點晚,出門時,恰好遇見賀如悠起床。
小姑娘揉着惺忪睡眼,腦子還沒醒,已經張開了臂膀,要抱抱。
賀之洲緊了緊書包帶子,蹲下,伸手,輕輕松松将小鬼從地上薅起來,扛在肩上,慢慢悠悠地下樓。
正在煮粥的黃霞看着一大一小,忙不疊沖過來,從兒子的魔爪裏救回小丫頭。
“你們兩個又胡在鬧!萬一摔倒了怎麽辦?還不快下來。”
被取下來的賀如悠,眨巴眨巴一雙紫葡萄似的眼睛,指了指賀之洲,當即出賣他哥,保全自己,“是哥哥先下的手。”
軟軟糯糯的嗓音極具欺騙性。
黃霞立即瞪向賀之洲。
賀之洲氣笑了,騰出一只手,捏住小丫頭白白嫩嫩的後脖頸,咬牙:“小鬼,有本事你再說一次?”
賀如悠瑟縮着脖頸,趕忙拉住黃霞的胳膊,怯兮兮道:“媽媽,哥哥他又欺負小孩子。”
有黃霞護體,賀如悠根本不怕。
“這麽大個人了,還和一個孩子計較。”
黃霞拍掉賀之洲的爪子,将閨女護在身後,老母雞保護小雞仔一般,警惕地掃向賀之洲。
小雞仔兒得意地探出半個腦袋,沖冤大頭做了個鬼臉。
賀之洲一個頭兩個大,嘆了口氣,耷拉下眉眼,只得硬生生接下這盆髒水,“看來這個家,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你才知道。”
賀如悠拽着黃霞的衣角,閃電一般,露出半個腦袋,怼完他哥就立即縮回。
烏龜一般,伸縮自由,極其順滑。
“......”
“我這就離家出走,你們最好不要傷心。”賀之洲受傷地捂着胸口,走向門邊,彎腰,穿好鞋子。
黃霞這才松開閨女的手,“不吃早飯就走?”
賀之洲推開門,回頭,做傷心欲絕狀:“傷心過度,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