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謝喬的倔脾氣, 讓她在聽了謝姑母一群人的諄諄教誨之後,反而愈發堅定了離開的決心。

回了章臺殿後,她便一日都不曾耽擱的開始了準備, 收拾行李倒是小事, 只管交給流雲, 最多讓元朔提醒一些行軍路上的禁忌講究。

更要緊的,反而是要随行的人。

如謝喬預料的一樣,流雲聞言之後唯恐被丢下一般,口口聲聲不論娘子在哪她都要跟着一道,便是死了也要一并跟着服侍──

這話還真不是誇張,姜國人殉之風興盛,世家貴卿下葬之時,殉幾個奴婢是很尋常的事, 老姜王死的時候, 太子姬天甚至給他爹殉了一對生母卑賤, 不受重視親生兒女!

謝喬震撼之餘,又去尋了斷掌。

她原本以為,三十多人的部曲, 能有一半願意跟她遠走衛國便已就不少,但讓她詫異的是, 半日之後,斷掌回話,只說幾乎全部的兄弟都已在收拾行囊。

寥寥幾個暫且不能動身的, 也都是因為妻子有孕、父母病重,這樣實在無法推拒的正當理由, 即便如此, 也都請她留下信物, 只說将家事安置妥當之後,自己動身去衛地尋她。

謝喬由此又被科普了一番時下重義輕生,且黔首百姓并無貞操一說的概念,覺得不對,仔細問了問,果然,還當真有不少人将她分下的金銀財物留給妻兒,讓妻子自去改嫁,甚至有些感情“好”的,會親自給妻子尋好老實合适的人選送去!

謝喬簡直都分不清這算是負責還是不負責,當然,也是因為從前她幾輪篩選,一手包辦,導致最終剩下的都是些近乎愚忠的屬下,都已是習慣性的聽話盡忠。

至于成家與否,去了衛國,自然也會由主人安排,就如在姜都一般。

或許從前的她,當真需要這樣純粹的忠心,但現在的謝喬,卻只察覺到了沉沉的責任與負擔。

謝喬回過神後,又與斷掌好好談了談,讓他轉告兄弟們,抛妻棄子什麽的,真的,太可不必,她也并沒有這樣着急,要安頓家裏,一時走不了了,可以事後慢慢結伴動身,當真不願分離的,也可以就此留在姜都。

她即便去了衛國,也不是從此與姜都毫無關系,日後傳遞消息,行走辦差都需要可靠的人手,照樣可以為她效力。

斷掌按照她的要求回去勸了一番,最終謝喬動身時,跟着的部曲便是個很吉利的數字,連帶斷掌在內,正好十八個。

—————

按照蘇栖的計劃,他們選了天色将亮未亮的時辰動身。

天光未亮時,流雲便已點着火燭幫忙梳發穿衣,修眉抹粉——

但不是為她,而是為蘇栖的妹妹阿蠻。

一身玄紅胡服的阿蠻被折騰的咬牙:“你的衣裳真難受,将我腿都捆住了,還有你,還要給我臉上抹多少□□?你主人那麽白也都是這粉抹出來的嗎?”

其實阿蠻身上,是流雲按照她身形特意改過大小的胡服,已經算是很方便騎射活動,但對于習慣了赤着半截小腿的姆赤族人來說,顯然還是很束縛。

被嫌棄的多了,流雲也低聲忿忿:“這樣就受不了,真換上襦裙深衣,豈不是動都動不得?”

按照蘇栖一開始的打算,是打算讓阿蠻幹脆穿響雲紗襦裙上路,唯恐旁人發現不了的那種,還是謝喬堅持,說她不會用這種打扮騎馬,姬天認識她這麽多年,對她應該有基礎的了解,太用力了,反而一眼就會讓人看出假,蘇栖這才作罷。

沒錯,阿蠻這樣打扮,是為了假扮成她,替她抵禦出城時的風險。

風險的來源,自然是姜太子姬天。

這也難免,當初先姜王死了,太子姬天還沒來及繼位,就被敵君沖到了家門口,匆匆出逃。

如今一晃半個月過去,姬天總不能就這麽躲在合城,等着蘇栖在自家王宮裏連吃帶住的度了假,還連自己的太子妃都一道帶回衛國,再和沒事人似的帶着人回來,收拾收拾登基。

一個明擺着懦弱無能的君王,被趕下王座的速度,甚至會比狠戾的暴君更快。

姬天但凡還想當姜王,就不可能坐視蘇栖太太平平的離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将人截殺在半路,一雪前恥。

蘇栖前幾日又是殺人,又是要馬,毫不遮掩的折騰出這麽大動靜,其實也是為了引姬天現身圍城。

“我命人私下去見了合城太守陳氏,許諾我為姜王之後,便下降一位姬姓公主給他,将合城當作公主封城,從此名正言順用歸于陳氏之手,若不成,他日衛君兵臨合城,不留陳氏一人。”

蘇栖提起用阿蠻假扮的計策時,面上頗有幾分不甘:“雖不一定有用,但只要合城太守有一分私心,姬天便借不來太多兵馬,有城堅兵利,光明正大突圍才是最好。”

姜國位處中原腹地,都城周圍百裏,更都是一覽無餘的平原,若有敵襲,一眼就能看的清清楚楚,動靜大,視野好,又有地利,能夠一下子解決隐患,當然要比回國一路上攻守異地,要時時戒備,唯恐前面突然冒出來埋伏省力的多。

只是沒想到,姬天也是個耐得住的性子,當真就這麽忍耐着巨大的屈辱,直到蘇栖要走了,都沒見一點動靜。

“什麽君子有節,不過道貌岸然之輩。”

蘇栖才剛罵了一句,便又意識到了什麽般,立即停下,微微擡眸,忽的看了一眼她的臉色。

或許是這些日子相處的多了,謝喬發現自己竟然立即明白了他舉動的含義:“你這是怕我生氣?”

姬天是她的丈夫不假,可她現在都不顧“名聲”,眼看着就要跟着他逃回衛國去了,蘇栖卻覺着,她還會為了這麽一句話為姬天生氣?

謝喬簡直有些好笑:“你這是将姬天看得太重,還是把自己看得太輕?”

蘇栖沒有多解釋,只是眸色幽沉的平鋪直敘一句:“七年前,你趕我歸衛,就是為了與姬天成婚。”

謝喬聞言一頓,她沉思着:“那個,應該是有緣故的吧?”

她猜想着自己的性格,如果她真的有将姬天放在心上,中間不會又與許多人牽扯不清,成婚之後也不會坐視那個侍女水煙成了自己丈夫的姬妾,還太太平平的活了這麽久!

這麽說來,她“□□回頭”嫁給姬天應該是另有目的,比如說……看中了太子妃的身份,方便殺老姜王?

蘇栖聞言,沉默的看謝喬一眼,想說她與姬天青梅竹馬,自幼相識;想說他才剛進謝府之時,便知六殿下養在王後膝下,君子如玉,和氣端方,是長公主最中意的佳婿人選;想說她自幼便敬重長公主,即便是為了自己的母親,也從來沒有反抗過這門親事,從謝府到王宮,都已心知肚明她與姬天回會是日後的一對璧人。

但最終,蘇栖還是什麽都沒說,非但沒說,他甚至還嚴肅點了頭,附和了謝喬這說法。

既然謝喬失憶,自己認為從前與姬天全是算計,他傻了才會主動告訴她兩人的舊情。

只要謝喬沒有問他,這真相就會永遠的爛在肚子裏。

一念及此,蘇栖幽深的面上甚至露出了隐隐露出了一絲弧度。

在謝喬眼裏,這樣的蘇栖仍舊是沉默寡言的鋸嘴葫蘆德性,和之前也沒什麽區別,但在如阿蠻這種,見到的蘇栖從來都是滿目陰郁,森然冰冷的人眼裏,便能十分清楚的發現,蘇栖面上的和氣甚至喜悅。

從鏡中看到了蘇栖的神情後,正在梳妝的阿蠻委屈又不滿:“是,壞女人的性命要緊!在阿哥眼裏,我就是該死的!”

謝喬微微低頭,一句沒有反駁。

她的确不喜歡阿蠻,這假扮的計策也不是她想出的,但再怎麽推脫,也掩蓋不了阿蠻是在代替她承擔風險的事實。

她既然已經被蘇栖說服,受了旁人的好處,總不能不許人家開口,阿蠻再多抱怨怒氣,也只聽着就是。

流雲卻受不了自己的娘子被人這樣辱沒:“讓我來吧,我最了解娘子是什麽樣子,模樣儀态都比阿蠻更像!”

不等謝喬開口,蘇栖便淡然道:“你騎術武藝皆不如阿蠻,且她有幾十親信族人追随,沙場之中,自會拼死護衛,更能取信于人。”

說罷,他又平靜面對阿蠻:“你若害怕,我也不會勉強你。”

“呸!阿哥當我怕死不成?”

阿蠻氣憤過後,看看蘇栖,又看看謝喬,卻反而忽的想通了什麽一般:“阿哥,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替你裝了壞女人,我往後也再也不喜歡你了。”

謝喬聞言一頓,她還記着阿蠻說過的,不同父的兄妹也可以在一起的話,看對方此刻神色,這一句不喜歡,顯然不單單代表兄妹之間的喜歡,也帶着男女之情。

但蘇栖的神色仍是不見一絲波瀾,似是壓根沒有察覺,也像是察覺了也毫不在意。

阿蠻反而有些不安般又補一句:“我好好替你辦事,那你答應我的事,也不能忘!”

蘇栖微微點頭:“自然。”

這時流雲也已最後為她綁好了發髻,阿蠻得了這承諾,便再不耽擱,徑直起身從殿外奔了去。

為了逼真,流雲現在也要跟着阿蠻在一處。

殿內安靜下來,蘇栖看看天色,轉身看了看謝喬:“時候不早了,咱們也走吧。”

謝喬早在阿蠻之前便也已經收拾妥當,阿蠻裝作了她,她便只裝成了蘇栖的親衛甲士,絲綢的裏衣外面穿了麻布藤甲,一頭長至腿間的烏發也幹脆剪了一半,剩下的都緊緊紮在布巾裏。

身材方面不用擔心,她也是前幾日才知道,流雲盧陵等人動辄說着“衛奴”,還當真不是蔑稱。

因為蘇栖的兩千親衛,原本就有一大半都是奴隸出身。

在蘇栖手下,即便是奴隸,只要立功,也可脫籍立戶,甚至同樣做官升爵,諸國之中,奴隸也只有在衛軍中,才會得如此“厚待”,因此才會個個悍不畏死,以一當十。

十四歲的蘇栖歸國之後孤立無援,唯一能插手的軍隊,只有被當作牲畜炮灰的軍奴,蘇栖也一點都不嫌棄,成日就厮混在奴隸之間,最開始,衛國人對他十分輕蔑,只說不愧是女奴生出來的,便是身上染了一半的王血,也這樣“不忘本”。

但叫人沒想到的是,就這麽一群只會浪費糧食、牲畜一般任人驅趕的蠢笨奴隸,在蘇栖手下,還當真百煉成兵,幾年之後,蘇栖就是靠着幾萬軍奴,在重重血泊之中奪得王位,走到了如今。

謝喬剛剛聽聞這段經歷時,還拍手贊嘆蘇栖英明。

倒是被誇贊的蘇栖反而滿臉複雜,等她誇了半晌,才慢慢的扔出一句:“你忘了,當初我被捆住手腳、堵住口舌,塞進馬車離姜時,你對我說,衛國軍中畸形得很,軍士一萬,倒配了三萬的軍奴,讓我可以一用。”

一句話,反而說得謝喬啞口無言,面對提起被趕走時滿面陰鸷的蘇栖,半晌,也只能幹笑着說一句那自己從前也很英明,略顯尴尬的扯開話題。

托了從前“英明”的謝喬的福,謝喬如今換了打扮,混在蘇栖奴隸出身,從小營養不良的護衛裏一點不顯眼。

唯一的問題,也就是手臉的肌膚都太過白淨細膩,與“同伴”們的粗糙殘缺格格不入。

不過這也不用擔心,按蘇栖的說法,這地方,夯實的馳道都是少數,他們要走的大多都是天然的野地,馬蹄一揚,效果堪比沙塵暴,都不用特意摸臉,出了城,用不得半個時辰便都是灰頭土臉,多白淨也看不出。

裝作甲士的謝喬很是入戲,從走出章臺殿後,就盡責落後蘇栖後半步,一本正經。

反而當前的蘇栖有些不自在一般,一路上總是屢屢回頭。

謝喬在他第三次回頭看自己時擡了擡嘴角,故意道:“王上有何吩咐?”

蘇栖的嘴角瞬間緊繃:“別這樣叫我。”

謝喬忍不住一笑:“成吧,阿栖,你總這麽看我幹什麽?”

蘇栖道:“是你一直在看我。”

出門之後,謝喬心中有事,的确是一直在盯着蘇栖若有所思,只是沒想到他背後都長着眼睛。

蘇栖面色幽沉:“是我有什麽安排你不喜歡?”

謝喬聞言,便也沒再隐瞞:“我就是想知道,你之前答應了阿蠻什麽?”

蘇栖微微一愣,一時沒能張口,謝喬便又挑眉:“我就随便問問,你要是不方便說……”

“不,沒什麽不方便!”

蘇栖立即回神:“我只是沒料到你會在意這個。”

謝喬也扭過了頭:“是,我問了。”

許是正要映到了天邊的微光,蘇栖忽的擡了嘴角,琉璃雙眸泛着微光:“我只是答應了,等回衛之後,便助她成為姆赤族長。”

萬萬沒想到,任性不懂事的阿蠻,除了會對異父兄長冒出不倫之思外,也這麽有事業心,謝喬也是微微一頓。

看了看絲毫不覺不對的蘇栖,謝喬側過頭,即便蘇栖又問了兩次,她也只是微笑着沒有開口。

阿蠻都已熄了這心思,蘇栖看起來也從未當真,她何必在多嘴?就這樣過去了才是最好的選擇。

說話間,兩人便也一前一後的到了奉天宮。

原本用來祭祀先姜王的奉天宮外大廣場,在蘇栖的手下,除了開流水席,又多了一個跑馬場加馬廄,加演兵場的新功能,格外熱鬧。

從昨夜起,收到命令的衛人便起鍋造飯,枕戈待旦,此刻已然在奉天宮各自上馬,列好了陣型,蘇栖一道命令,便轟然應諾,氣勢不像歸國逃跑,反而更像是戰場沖鋒。

不過想想埋伏在路上的姬天,說是沖鋒,倒也沒錯。

因為要隐瞞身份,謝喬也沒有騎自己的白雪,只是騎了一匹溫順的母馬跟在蘇栖身後。

好在蘇栖為她挑選的,也是早已習慣軍伍的老馬,不必謝喬多費力,便自然會跟着隊伍勻速前行。

千人的馬蹄聲響若雷,仿佛将半夢半醒的姜都驚出一道縫隙,王宮、內城,城門,靜谧的都城在他們面前全無遮擋。

謝喬跟在蘇栖身後,順着城中的青石路路過謝府時,忽的在一線的晨曦中看到了一座樓。

只一眼,謝喬便确認了它就是自己從小居住的駐仙樓。

它并不算太大,但真的很高,在高闊的土臺上又修了三層,雕花漆木,镂月裁雲,樓脊貼着反光的琉璃瓦,四角的屋檐比尋常的翹得更彎一點,古樸中又帶了幾分俏皮。

她從前一定很喜歡這座小樓,因為這樣的高度,在這裏基本屬于工匠的技藝巅峰,如果爬上三樓,打開輕巧的小軒窗,就可以在習習的清風中,看到半座姜都的市井場景,在沒有太多娛樂手段的時代,這是她十分喜歡的消遣。

熟悉的既視感猛然襲來,帶着三分釋然,三分不安,恍惚間,謝喬甚至模糊的記起了自己立在三樓,俯瞰半個姜都的畫面。

不知不覺間,馬兒行過拐角,駐仙樓被一旁的酒肆一點點遮擋,直至徹底不見。

直到這時,謝喬才發現她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盯着這樓,直到将脖子扭成了這樣不舒服的姿勢,都一眼沒有離開過。

不必多想,都是過去的事了。

“駕!”

謝喬這樣想着,終究搖搖頭,輕夾馬腹,踏着清晨的霧氣,不再回頭的迎向面前的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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