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西江月

第六章西江月

第六章西江月

昔日盟主府初立江湖,根基不穩,手段狠辣決絕,才得服衆。因此背地裏做下了不知多少血案子,武林中對盟主府恨之入骨的人早已有之。但七俠同盟主府素來無恩怨,照例,我是沒有厭惡盟主府的理由的。

不過此回,在盛夏召開盟主大會,就沖着必須要挨着苦熱的天氣趕往嘉興這一條,我就同盟主府有血海深仇了。

湘楚之地素來有芙蓉國之美名,要到嘉興最順捷的法子是走水路,雇一條船順流而下,再拐入錢塘江,省下三四日的腳程不說,水上行船還比旱地裏走馬不知道涼爽了多少。

我同虹貓是沒去過嘉興的,若是到盟主大會開幕之際再到,恐因人生地不熟,多有禍患。于是雇了一艘老伯的客船,提早動身了幾日。

順順當當行了兩天,第三日快到晌午時分,虹貓在船艙裏擦他的長虹劍,細絹的帕子下去,每擦一遍,光芒愈盛一分。我正倚着桌案,手裏捧着戲書本子閑翻。

忽然就覺得船将将停住。我見虹貓的劍還沒擦完,便擱下戲書本子,撩簾子出艙一看。

炎陽高照,登時打在臉上,刺得睜不開眼睛。我一面用手支在眉骨上權當遮擋,一面問艄公,“老伯,為何将船停了?”

皮膚曬得黝黑的艄公臉上顯出一副驚懼的神色,吓得瑟瑟發抖,話上句不搭下句地指着遠處,我順他手方向看去,隔了十幾丈遠的江心有個小點。我眨一眨眼,透過刺眼的陽光,看出那是塊突出水面的小高地,高地上倒插一叢蘆葦,周邊水流湍急。

“姑…姑娘…這路…這路不能再趕了,前頭鬧水鬼了!”

“水鬼?”我不解道

“怎麽了,藍兔。”虹貓亦從船艙裏出來,拿了一把油紙傘,在我身後打開。我忽覺頭頂生出一片陰涼,眼睛也能睜開了,周身酷暑之感緩了幾分。

“公子…非小老兒膽怯,實在是…實在是這前頭鬧水鬼鬧得緊,”他一擦額上汗珠,“小老兒行了大半輩子的船,這行當裏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有水鬼出沒的地方,遇見的船就是死…也要把蘆葦杆倒插過來給後人留着…您二位看見沒,那石頭上但凡有倒插的蘆葦…就是…”

虹貓朝遠處的蘆葦杆掃了一眼,眉心不引人注意地皺了皺,轉頭朝艄公笑言,“怕是老伯嫌我們的銀子給的少了。”

艄公急急地擺手,澄清道,“…公子您真是折煞小老兒了,小老兒哪敢有這傷天害理的念頭。實在是…實在是水鬼當前,不得不防,要不将您二位的銀子退了,咱們原路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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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貓一把按住他掏銀子的手,“你只管朝前行船,若有緊急,全由在下同這位姑娘擺平。”

我接了話,“老伯,你放寬了心。我們幼時都是進過武館的,也粗通些武藝,想來不會有大礙的。”

“二位這麽年輕,小老兒實在是不忍二位白白枉送了性命啊!”艄公瞄一眼我和虹貓背後的劍鞘,見拗不過我們,只得長嘆。

我在傘下同虹貓對視一眼,笑了笑,“老伯,我們別的沒有,命倒是硬了些,就怕閻王爺不肯收的。”

“您再不行船,就是嫌我們兩個小輩兒不懂事了。”虹貓又将一錠銀子塞入艄公手裏,眸光炯炯。

“唉…”艄公狠狠一甩搖橹,揮揮手,“二位進艙去罷,小老兒遵命就是。”

水鬼這東西,第一次聽說還是幼時娘親講故事的時候:紅眼綠耳,乃不能轉世之人怨氣所化,拉人入水,自己便可轉世。娘親說到動情處繪聲繪色,叫我吓得有大半個月不敢獨自睡,和紫兔去擠一張床。後來大了能識文斷字,讀《山海經·南山經》裏的“多赤鱬,其狀如魚而人面”。

《山海經》裏頭的東西多有錯處,我一向只當故事看。但那艄公言之鑿鑿,煞有介事,倒是讓我糊塗了。

我回了艙裏,捋順裙擺坐下,問虹貓,“你可曾聽過水鬼呢?”

他單手将傘合了,“聽過是聽過,但那東西不是向來都是書裏以訛傳訛的麽。怎麽到這兒就成了真的了。”

“虹貓,我看方才那船家神色,不像有假。”我端起一盞茶,指尖在杯沿上無意識地摩挲幾下。

虹貓沉吟片刻,“我看也是。不過,大道至簡。無論什麽東西,要攔住我和你…”他朗然一笑,“怕是不可能的。”

我點了點頭,笑道,“也是,別急着杞人憂天了。”

言畢,虹貓臉上先前的凝重神色一掃而光,身子探過來從背後環抱住我。他的頭發極為柔順光滑,掃在我脖子裏不覺絲毫刺癢之感。

這小子,平日從來沒見他用過頭油打理,怎麽養出這絲綢一般的頭發來的?

他下巴在我脖頸裏蹭一蹭,揶揄道,“快晌午了,宮主,給我抓條魚來吃吃罷。”

我倆一向直呼對方名字,只是偶爾調笑時才稱呼彼此“少俠”“宮主”。

我動一動胳膊,想逃離桎梏。他卻抱得越發的緊,頭埋在我肩膀,忍不住輕笑,溫暖的氣流拂上肌膚。

我被他帶的笑起來,“膩死了,快走開。”

“你那冰魄的心法最是寒的,怕什麽熱呢。”虹貓打趣我

我一只手擰一擰他臉,“那你堂堂虹少俠不是修煉長虹至炎心法麽,有本事冬天裏別穿我給你縫的大氅,披着單衣出來。”

他也不言語,修長的手已自下方锢來,輕而易舉地一拉,解開我衣帶。

渾身一激靈,我胳膊肘朝虹貓一頂。好說歹說将他推開了,我一面系帶子,一面壓低聲音,“外頭還有人,你當這船板有多厚,能隔得住……”

虹貓身子朝後一靠,倚着艙壁,兩腿搭在一處,挑一挑眉,眸子裏戲弄意味更甚,笑道,“不過看你熱了些,幫你松一松衣帶,想什麽呢。”

他那後四個字刻意拉長音調,我心中火起,兩指聚氣朝虹貓胸前穴道點去,倒被他逮個正着,一拉我胳膊,跌進他懷裏。

“又來這一套!”我掙紮着爬起來

“撲上來的可不是我……”他微笑莞爾

入了夜,蒸騰暑氣才慢慢褪去,鋪面刮來江心清清利利的涼風,吹起我額前的碎發。我坐在船尾,系起裙擺,雙足浸在清涼的江水中撲騰兩下。甩出一根釣竿,做個夜釣江心的老漁翁狀。風尾夾雜木槿淡雅的香氣,掐指一算日子,又該夏至了。

夏至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今年的夏季來得甚早,仿佛暮春只匆匆洩了一地的海棠花瓣就悄然離去。離了玉蟾宮之前,還看見暖煙帶着一群姑娘換了輕輕薄薄的夏裝,水色的廣袖裙疏影橫斜,頭上插幾枝新開的月季,袅袅婷婷的,煞是好看。

“您這一走,是要‘觀風問俗’去了,留我們守在這宮裏,可無趣得很呢!”臨走時暖煙一面替我绾發,一面說。

我笑了笑,“當我不知道你這丫頭背着我溜出去看戲?還無趣,我看你才是最會找樂子的。”

水色曳地長裙的少女吐了吐舌,狡辯道,“宮主,您要都知道的,那我就不是溜出去了,是光明正大的出去了。”

說話間烏發已被绾起,她替我松松插入一根白玉簪子,兩手搭在我肩膀上,對着銅鏡道,“好了,您看看滿意嗎,不過…”

她揚唇一笑,“我們宮主梳什麽都好看。趕您回來的時候,想必都快入伏了,我叫她們在冰窖裏頭備着冰呢,預備到時候做冰碗吃。”

冰碗,不念叨我還不記得,一提我肚子裏饞蟲又鬧起來了。

“想什麽呢,藍兔。”

身後傳來熟悉的清潤嗓音,虹貓在我旁邊坐了,将一白瓷的瓶子擱在船板上。

“想着吃冰碗罷了…”我拉一拉釣線。

“冰碗沒有,酒倒是有。”他将瓷瓶往我眼前一湊,一股幽香沁入鼻腔。

“白露醉!”我一驚,“你什麽時候拿的?”

虹貓狡黠地擠了擠眼,“收拾包裹的時候,我想着你必然不樂意飲外頭的酒,多少帶點。本來打算到了嘉興再給你,看你悶在這兒,我只好提早拿出來了。”

說着變戲法般拿出一酒盅,遞給我,“你自己喝罷,我今兒就不陪了。”

我知他是因挂念着水鬼的事情,怕喝酒誤事,便也不強求,滿上一杯自酌,将清冽甘甜的酒漿傾數入喉。

我手裏仍握着釣竿,虹貓看在眼裏,手放上我釣竿,審視道,“你這是…釣魚?”

我兩足踢着水,義正言辭,“這叫夜釣。”

“我怎麽沒見你放過魚餌呢。”他哭笑不得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

忽然就覺魚竿微微動了一下,我得意一笑,“你看,這不是有的……”

我正欲收線,一團黑影卻自水下摸來,月光不甚明朗,一雙冰冷的手揪住我腳踝往水裏拖去。虹貓猛地向我伸出手,卻只抓住一團空氣。我身子陡然失去平衡。

江水灌入耳道,五感登時模糊,我以內力送至丹田閉氣,在溟濛的水裏睜開眼。透過朦胧的微鹹的水,那團黑影正死死拉着我的腳踝将我朝水深處拖去。我反手自劍鞘抽出冰魄,朝身下狠狠刺去,劍氣帶起無數翻卷的冰屑。黑影松開我,一個閃避堪堪躲過這一劍。

流動的江水削弱了這一式冰天雪地的威力,深處的漩渦甚至将冰魄一把卷走。我伸出手欲抓住冰魄劍,卻無意間摸到一片砍下的衣料。

我腦海裏電光火石的一閃,觸感粗糙,像是麻布,大概是江上漁民常穿的粗布衣裳。

頭頂一股水流突然變了方向,帶着灼熱的滾燙劈來。

虹貓一襲白衣輕靈地在水中浮動,手裏的劍折射出紅芒。幾下劈砍水裏迸出淡淡的血腥氣,黑影見來勢洶洶慌忙逃竄,從目力所及之處消失了,他收劍入鞘還欲再追。

我忙上去抓住他胳膊,搖一搖頭。他看我一眼,手指一指水面,拉着我朝上游去。

“藍兔,你怎麽樣?”我和虹貓浮上水面,他當頭就是一句。

我吐出一口水,“沒事。劍掉了,我得下去。”

吸一口氣就準備紮入水中,卻被他一手攔住。

“你到船板上等我,我下去幫你找。”

虹貓不容置疑地将我托上船,登時就潛入水底不見了。

我擔心水裏再有水鬼,又擔心貿然深潛出岔子,只得先馬馬虎虎換了幹衣裳,提心吊膽地在船板上靜悄悄地等。

片刻,水面浮起一串氣泡,他露出頭,伸手朝我揚一揚冰魄。

我喊,“快上來!”

虹貓擡手将冰魄朝我一抛,單手撐着船板,一躍而上。

我把早準備的毛巾蓋住他頭發,“再是夏天,江心還是冷的,快把衣裳換了。”

想是動靜驚動了艄公,老伯自底艙打着哈欠爬出來,問道,“二位,剛剛是起風了?如何有這麽大響動?”

虹貓面上神色安然,唇邊含笑,道,“她的劍掉水裏了,我下去幫她撈了一趟,驚動船家,真是對不住。”

“那就好…那就好,沒事就好…”

“敢問老伯,到嘉興還有幾日的水路,”

艄公伸了伸懶腰,扳着手指頭,“明兒在路過的碼頭歇一歇,左不過五日,就該到了。”

“有勞老伯,擾您清夢,我們這就睡了。”我笑語盈盈。

艄公颔首,點點頭,複又鑽入底艙,一時鼾聲大作。我松了口氣,撩起簾子,和虹貓進了船艙。

他将身上濕淋淋的衣裳都換了幹淨的,上衣并不系得嚴實,微微敞開,露出一片胸膛的肌膚。

我坐在虹貓身後,将他發帶解了,給他擦頭發。半幹不幹的頭發翹起來,觸手處一片毛茸茸。

“這個,是方才那東西掉下來的。”他倚在我懷裏,手中翻來覆去地看那塊麻布片。

我嗯了一聲以示回應。

“哪有什麽水鬼,明明是歹人作祟。”他嘆一口氣,“之前艄公被吓成那樣,真是有這幫人的利害。”

我想起白日裏船家的言之鑿鑿和驚懼神色,當時只覺神鬼之談不以為意,誰知親身碰上了才覺難纏。

“那東西定然不止一個人,到嘉興還要五日,若是半路再跑出來,又該如何呢?”我蹙眉,擔憂問道。

他頭朝後一靠,枕在我膝上,颠倒的眸子裏映出我神色不安的面容。

反應過來,虹貓已握住我的手,溫言說,“放寬心。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看着他那雙明澈的眼睛,我忽然覺得心下安定起來。

無星黯月的夜晚,相擁而眠,一夜無夢。

後來想一想,大抵只有他在的地方,能讓我所有的噩夢都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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